唐家村是苍县治下的一个了不起眼的村落。
没有什么奇景,没有什么瑰丽,地理位置也极为偏僻,偏居在苍县的一隅。
人文上更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豪杰,没出过什么征战疆场的将军,也没出过什么舞文弄墨的文豪,甚至都没有出过举子。
这里似乎山水没有那么灵秀,没有那些算命先生口中的仙气灵脉。
可是也是人人安居乐业,自得其乐,胜在安静祥和。
冬天的唐家村尤为安静,唐家村四周被山围着,像个牢笼,也想个摇篮,只有一条山路与外界来往。
大雪封山,这唐家村更是平静了,家家户户躲在家里烧的暖暖和和,一家人窝在家里。
老人含饴弄孙,青壮卧铺安眠,妇人们坐着针线活,聚在一起唠着家长里短。
天色近晚,唐家村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弄起了饭食。
却独有几个人,守在那进山的山口,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大伯,少爷他们来不来了?”
一个青壮汉子开口,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长得一副憨厚模样,有些焦躁。
“按说昨儿下了大雪,今儿是不该来的。”被那汉子叫做大伯的老头开口说道,“但是日子将近年关,再不来什么时候祭祖?再等等吧。”
“还等?这都几天了,大伯,我媳妇给我炖了山鸡,要不咱们回吧,咱爷俩去我家喝几盅。”
又一汉子说道,看起来年岁不大,想来是刚刚成婚,分钟舍不得离开自己新婚的小娘子。
“嘿嘿,小六,你怕是想你那小娘子了吧?我就说,不该让你出来,这几日怕是忙的紧嘞。”
刚开始说话那汉子调笑道,揶揄之情溢于言表。
“四哥,你,你咋这说话。”小六涨红了脸,却不知如何反驳,只是拿眼睛瞪着四哥。
四哥见状哂笑一声,不再说话。
“好了,好了。你们这几个猴,老老实实的,再等半个时辰,天也就快黑了。到时候咱们都去小六子家喝酒去。”
老人布满沟壑的脸上泛起了笑容,看着这几个后辈,慈爱之心泛滥。
“好好好,谁去都行,唯独四哥是不许去的。”那小六子嘿嘿笑了一声,又扭头趾高气扬的看着四哥,一副你快来求我的样子。
“好了,好了,小六,就算是四哥的不是了还不成,四哥给你赔罪了。”
四哥急忙道歉,嘴里起了口涎,只想现在就回去,尝尝弟妹的手艺。
“哼,知道就好。”
小六得意的哼了一声,换来四周一片善意的笑声。
众人又嬉闹了一会儿,眼见太阳要落山了。
“好了,今儿先这样吧,回去喝酒去。”
老人指令一发,众人欢呼雀跃,留下四哥搀扶着老人,其余的人尽皆跑了起来。
“真是一群长不大的猴。”
老人笑骂一声,也就要转身离开,却在这时看到了那姗姗来迟的马车。
“少爷,你看,前面那人就是来接少爷你的。”
临近村口的时候,小安求得了唐佐的指示,一把把那厚重的车帘子掀了起来。站在车厢中,身子探出去,摇头晃脑的四处打量着。
“那些人你可认得?”
唐佐拍了拍有些困顿的脑袋,开口问道,若是一会儿一见面两相尽皆不认识可是不妙。
“少爷你忘了?前年又一次宗祠大修,咱们唐府上上下下都回来了,咱们还去那山上摘果子嘞。”
“哦?记得不太清楚。”
唐佐原先的身体怕是对这件事印象不是太深,也可能留下了什么太过深刻且不好的印象,潜意识的把记忆隐藏。唐佐没有特意回想,竟然是没有想起。
“无事无事,少爷忘记就忘记吧,小的还记得嘞,保准一清二楚。”
小安拍着胸脯保证,嬉皮笑脸的样子很难想象刚刚那会儿还像霜打的茄子一般,到底是心气开阔。不像那李大哥,这会儿面色还是阴晴不定,心里指不定多腻歪,多难受呢。
“行行,你认识就行。”
李大哥驾着马车往那几个人驶去,快到的时候唐佐率先跳下了马车,步行走去,以示尊敬。
因为唐佐已经看到那站在风口的有一个老头,那般年纪还出来迎接自己,殊为不易。
唐佐是个知道礼数的人,前身与先生东奔西跑不知见过多少大场面,若是不知礼节不是丢了先生的脸么。
而且对于唐佐来说,岁数大便是一种功德,哪怕这老人年轻时做过许多错事,但是能活到这般岁数就是修行,就是智慧。
小安见主子下车,哪里还敢呆在车上,与那李大哥尽皆下了车。
唐佐和小安在前面走,李大哥在后面拉着马车,不多时便迎上了那群人。
“大爷爷,您都这般岁数了,怎地还出来做什么。”
唐佐上前一步,一把拉过那老头的手,极为亲热。
刚刚小安悄悄告诉了这几人的身份,唐佐聪明伶俐,一下子就记在了心中。没想到这小山村里还有自家血脉至亲,这大爷爷可是自己便宜父亲的大叔,也就是唐佐便宜爷爷的哥哥!
“没事没事,你别看我岁数大,身子骨可是硬硬朗朗的嘞。”
大爷爷见唐佐亲热的样子,脸上像是开满了花儿,嘿嘿的笑着。
唐佐仔细一打量,大爷爷棉衣棉鞋,看起来有个古稀之年,满头白发却牙齿尽在,也算是个稀奇。
“快快回转吧,大爷爷,恁上马车。”
唐佐拉着大爷爷的手就要上马车,大爷爷却是不肯。
“不用,不用,还有不远了,这人老了,还得锻炼锻炼嘞。”
大爷爷一挥手,带头朝山下走去。
唐佐这才向身边的青壮汉子们见礼,或是三哥,四哥,五哥,六哥。
都是与唐佐一辈的,可能是成婚生育太早,这才年岁上差了那么多。
那几人见唐佐客气急忙也是回礼,少爷少爷的叫个不停,就是没有那大爷爷的亲切劲儿。
唐佐也不强求,是亲不是亲,三年不见这情谊便要薄上几分。又何况唐佐本来就与这些人不熟悉呢?哪里来的亲切劲儿。
闲话了一会儿,大爷爷都走出好远,众人急忙赶上。
唐佐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只是顺手搀扶着大爷爷,一步一步向山下走去。
唐家村,大爷爷家中。
屋子外面还是冰天雪地,屋子里面确实温暖宜人。
唐佐与众人坐在里屋闲谈,火炕被烧的灼人肌肤。须得在火炕上面支起来一个木架,下面再纵情烧火,也就不会觉得烫人了。
厨房中热气腾腾,一阵阵香味勾着屋子内老爷们儿们的馋虫,一个个口涎直流,恨不得立马就吃到嘴里。
刚刚一到家,大爷爷便吩咐四哥,小六几个找来村上几个巧手的妇人,烹煮食物。
这山村没有那山珍海味,却独有那些野味珍馐。
四周大山环绕,那野鸡,野兔满山遍野,若是有那力大的汉子,就连野猪都弄得到。
野鸡剁肉切块,大火煨汤,辅以山上发酵出来的野生蘑菇,鲜美的不可方物。
还有那山上的山野菜,无论是作为主料吵着吃,还是作为配菜,都是一绝。
唐佐闻着外面传来的阵阵香味,只觉得肚子里面空涝涝的,好不失落。
其他汉子比唐佐还要不堪,不时拿手摸一摸嘴角,害怕口涎流淌出来,丢了颜面。
“大爷爷,咋还不好,我这肚子可是都饿瘪了。”
小六的一句话道出大家的心声,只想着快点上菜,好大快朵颐。
“你这小兔崽子,没看着老子也馋着呢么。”
大爷爷一抹嘴巴,引得众人哈哈一笑。
“大爷爷,这房子这么大,平日里就你自己住?”
唐佐来的时候闲逛了一圈,只觉得这房子不小。
这房子里三间,外三间,捎带着厨房,正堂。
唐佐倒是没有别的意思,只觉得一个老人家这么住这么大的房屋,太过孤独。
“可不是么,这空荡荡的房子就我这一个糟老头子。”
大爷爷呵呵一笑,有些自嘲,却也仿佛习惯了寂寞。
“大爷爷,我都饿了,咱们什么时候吃饭啊?”
唐佐捕捉到了大爷爷眼神中的一丝落寞,急忙转移话题。
唐佐话音刚落,一众妇女便拿碟端碗上起菜来。
一碗碗热气腾腾,一碗碗香气扑鼻。
“还是少爷这话头管用,早知道就早让你说了。”
小六夹了块那扣肉,吃了一个满口香,含糊的抱怨着。
唐佐嘿嘿一笑,看了一眼大爷爷,也闷头吃了起来。
今儿来着唐家村,没有了以往的那么多规矩,唐佐便叫小安也入了席,让小安感动万分。这一开伙,小安知道这唐佐的饭量,不住的给唐佐夹菜,让唐佐心中一暖。
这奴才,倒是不枉我拿他当个兄弟。
不一会儿,大爷爷下炕(北方农村的盆友都知道土炕。),从那柜子中倒腾出一瓶酒来。
“呦,大爷爷,这,这不是你那命根子么。”
众人一看,那四哥道出了这酒的来历。
这酒还是大爷爷成婚的时候藏下的,不知道多少瓶,这老头平日里当做宝贝一般,从来不肯喝。只是偶尔拿出来和后辈炫耀一番,可能是为了怀念逝去的老伴,也可能是祭奠那份相濡以沫。
大爷爷宝贝似得拿出那瓶酒,一人浅浅的倒了一盅,众人也都知道这酒对于大爷爷的含义,不敢贪多。
唯独到了唐佐这儿,大爷爷哪了一个瓷碗,狠狠得甩了几下,慢慢的倒了一大碗。
在众人的羡慕嫉妒之中,唐佐端起,深鞠一躬,敬了大爷爷一下,一口闷干。
不是唐佐囫囵吞枣,不知道品点。只是唐佐听了四哥的话,知道这是情谊,非得满满的纳入心中不可。
大爷爷满意的点了点头,不多说话,又给唐佐倒了一碗。然后又宝贝似得把剩下不多的珍酿放回那破烂的箱柜,牢牢锁住。
众人这才又大快朵颐起来,交杯换盏不亦乐乎。
唐佐又细细的品了那酒一口,只觉得满口醇香,再想想那情谊,说是仙酿也就这般无二。
众人本以为给唐佐喝了便是浪费,没想到唐佐竟然在哪儿摇头晃脑的品味起来,看样子不似假装。众人啧啧称奇,不知道这毛都没长全的孩伢子,哪里来的这般鉴赏能力。
话也不多说,众人斟酌至半夜,这才散开,各自回家。
只留下唐佐,小安,大爷爷三人。
“阿牛啊,你且在这屋休息吧,爷爷也去睡了。”
大爷爷似乎有些喝高了,粗着舌头,胡乱的下去了。
小安脑袋也是昏昏沉沉,却硬撑着起身给唐佐铺下了被褥,这才离开。
唐佐也好不到哪儿去,只觉得天旋地转。不管是前身还是今世,唐佐轻易都不会多喝酒,只因醉酒误事,害人不浅。
稀里糊涂睡去,连衣服都懒得脱下,热热的炕头发着汗,就要让唐佐美美的睡上一觉。
却说唐佐这般沉沉睡去,那唐府之中却是乱了套了。
“夫君,你说华虎还未回来,这,这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
二奶奶挺着肚子,满脸的焦急。
她父母死得早,和华虎被人贩子卖到这唐府,只剩下这唯一一个亲人,血脉相连。
华虎在唐府之中做的混账事,她是知道的,若不是因为她,怕是华虎早就被打死八百遍了。
可就是再混账,再不是东西,也是她的心头肉啊。
“妇人,莫着急,莫着急。”二爷看二奶奶起身,急忙上前一把拉住,又小心的扶着坐下,道,“阿牛不过是个孩童,你还怕他翻了天不成?哼,莫不是你那不成器的弟弟又出去鬼混去了吧。”
“你看你这话说的,我弟弟不是你弟弟?”二奶奶不悦的说道,“我这辛辛苦苦的给你养儿育女,你却把我们姐俩当做外人,,,,我,,我打死这害人的东西。”
说罢二奶奶作势就要打那高高隆起的肚子,二爷见状急忙拉住,满脸的堆笑。
“瞧你说的,我这不也是疼爱么。往日里我对小虎怎么样你还不知道么?任他在府里翻了天,还不是我给兜着。”
二爷拿过桌上的参汤,用那银匙轻轻的搅了几下,递于了二奶奶。
二奶奶瞟了二爷一眼,接过咂了一口,把那参汤放在一边,开口说道,“只是我这心儿咋就扑通扑通的乱跳嘞,要不然再派人去看看吧?”
“傻娘子,你这心儿要是不扑通扑通的跳,岂不是没了性命了。”
二爷俯下身子,伸手抚摸着二奶奶的大肚子,接着说道,“放心吧,就是一个孩童,小虎怕是早就了结了事情,不知道带着那几个狗奴才跑哪儿去疯了。也都怪你,昨儿给了小虎一袋银子,还藏着掖着的。”
“我,我,哎呀。”二奶奶一时被说了个红脸,开口解释道,“我这不是也怕你生气么,我就这么一个亲人,若是不好好待,那还活着什么劲儿了?”
二爷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只觉得自己不是东西。
是啊,自己的亲人也不多了啊。
二爷这世上也就老奶奶和唐佐两个血脉至亲,如今却是还要被自己弄死一个,原因竟然是为了抢夺人家的家业,真是冷酷。
二爷回头看了看二奶奶那高高隆起的大肚子,心中安慰自己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这孩儿啊。
“罢了,疯就让他疯去吧,明儿玩够了,银子花光了就回来了。”
二奶奶见二爷面色有些不对,不敢多说,又把那桌子上的参汤拿起来,一口一口的喝了起来。
二爷则是看着外面漆黑的夜,心中一阵一阵的发冷,也不知道这天,缘何黑得像是泼了墨一般。
就像自己的心肠,这般黑。
二爷在心中自嘲,又想起快要降生的孩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