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在河里捉虾，被气势汹汹的他给拉了上来。看着满脸泥巴的我，他狠狠地扬起了手，却在我无所畏惧的眼神里硬是逼迫自己把停在空中的手猛力收回。也许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何温柔贤淑的妻子生出一个性格如此强硬的女儿。
高考之前，我一直是按着他的规划走，方针和基本路线到达的目的地就是他为我设计的所谓的美好未来。他要求我坐有坐相，站有站姿；他一遍一遍地重复毛主席的话，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他威胁我不能谈恋爱，否则就断我零用钱。在爱情和面包两难抉择的时候，我很缺钙地选择了面包。
可是，多年的隐忍终于在高考后爆发。他想不通，为何那么优秀的女儿却如此不争气，考得最差的一次居然还在刀刃上？在我悲伤不已、自怨自艾、凄凄惨惨的时候，他指着我的鼻子吼，说邻家小敏给她爸挣足了面子，而他的脸被我给丢光了。我知道，上大学不仅仅是他对我的期望，更是我替他圆因一个时代的错误未曾实现的梦。我回忆起那次河中捉虾回来我为他做的改变：他说我像假小子，我就学小敏那样柔声柔气地说话，规规矩矩地走路，见到熟人就甜甜地微笑；他说我学习没有小敏的好，我就整天跟在小敏的屁股后讨要学习方法，直到将她远远地抛在后面。我就像经他手剪裁的盆景，原本枝叶四散，现在有样有形，独独没有天然的个性。
而现在就因为我的一次失误就否决了我的全部，并且还那么干脆直接地打击着我最后一丝自尊。我歇斯底里地对他大吼大叫，觉得谁好就叫她当你的女儿，我还不干了呢！他没料到我有这样的反应，好多年了我只是乖乖地听他训话，不再反驳他。也许是做父亲的威严受到了挑衅，他狠狠地扬起手。我很不屑地看着他，十多年过去了，对于我的反抗，他就仅仅会这一招，而且只是扬在空中不敢落下。
上大学后，每次往家里打电话都是他接，而我每次对他说的就是叫我妈接电话。我纳闷了，明明是有来电显示的，也知道我和他没话说，却每次都是他接，然后再把话筒给老妈。他不烦我还嫌烦呢寒假回家，发现他小腿上有个伤口。妈告诉我只是划破了一层皮，可因为有静脉曲张，久久不见好。而他在旁边只是呵呵地笑两声，然后点烟。这次轮到我生气了，我抢过他的烟，吼他，你就不能不吸烟，不喝酒？明明知道有静脉曲张的人是不能干这些的，现在好了，你两样都爱，你就不能不让人担心？说完之后，他怔住了，我也愣了。什么时候，我们的角色改变了？他说你不能干这不能干那的时候就像是昨天，可现在我就学着当年他教训我一样指责他。
他依旧是笑了笑，回他的房间。晚上，我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他新练的书法：得女如此，父复何求？有一滴眼泪滑下。
“五一”的时候。他来看我，我正顶着爆炸头拉着男友的手花前月下。明明是想给对方一个惊喜，不料却只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吓。他也震惊不小，多年前就意识到的“假想敌”终于浮出水面，只是他想不明白，自己倾心尽力养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早已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了，怎么就那么经不起那毛头小子的糖衣炮弹，几句甜言蜜语就弃甲投降，变成温柔婉约的小女生我们就尴尬地站着，我学不会《伤城》里徐静蕾“这是我爸，这是我老公”的洒脱。他先打破沉默，说，带我到处逛逛吧。
从栈桥到八大关的木栈道上，他在前，我在后。他的脚步还是那么大，我跟不上。可是却明显力道不足，走路有些蹒跚，他头发也变得花白了。怎么会呢？怎么会呢！我还不曾真正地长大，他就迅速地老了，我还没有做好看他慢慢变老的准备呢我紧跟几步，抓住他的手。河边捉虾，他牵着我的手回家，从那后，我们再也没有牵过手。他没有回头，只是被我抓到的手僵了一会，然后用力握住我的。
他没有告诉我，他已经戒了跟了他几十年的烟瘾酒瘾，只是因为我对他的那次吼；他没有告诉我每个星期六他是怎样眼巴巴地望着电话机，在听到我的声音后，又把话筒交给妈；他甚至都不知道，他那自然的暴戾专制因我的反抗已经在他身上消逝了。
我和他一样，是不善于表达对彼此的在乎。以前是以女儿的身份向他撒娇，索要，对他反抗。而今，我愿意以一个女儿的名义保护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