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我在罗家湾中学上的是哑巴英语，因为考试不考听力，老师用中文在教英语，我只能写和看，却不能对话。这是我的痛点，不希望公之与众，被大家嘲笑。白娴棠还没心没肺地提醒我，说老师让你谈谈你父亲，怎么给别人搓澡的。我觉得当时前面如果有盆屎，我绝对会扣到白娴棠头上。英文老师用鼓励我的手势催促着我，不断重复着“father（父亲）”这个单词。我憋得难受，呲牙裂嘴跟牙齿患病似的，最终冒出一个“shit（操）”。这有点类似国骂之类的英文单词，我一直没搞明白具体意思，当时居然稀里糊涂崩出来了，而且还直愣愣地望着那该死的卷毛。当时全班噤声。卷毛把课本扔到讲台上，撸起袖子打算修理我。我摆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心想大不了转学，反正我也受不了这个学校的金钱味道。最后下课铃响了，卷毛长长呼吸一口，想跟我好好谈谈，可我没看见一样，不顾他的喊叫，掉头离开。后来，每到英语课，我直接睡觉。卷毛说了我好几次，还用了一串英文，我不管不顾，恨之入骨。
“你明天把家长请过来吧！”张振中皱着眉头，看我半天不作声，本来还想长谈，却冲我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我得跟你家长谈谈！”
单挑
中午放学，大家涌往食堂，我有些魂不守舍。按张振中要求，我得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学校一趟。刚开学就给请家长，很不是滋味。特别是我爸，一听我学习出了问题，肯定比自己身体出了问题还难受。我想象不出，他被洗浴中心水汽一天熏蒸十几个小时的惨白面庞，会变成什么颜色。
我心事重重，朝食堂走时，撞到一个人身上。
“小搓搓女——”
语调上扬。我抬头一看，有些晕眩。华少那双黑宝石样的眼睛，发出令人心跳的光芒，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他身后还有几个虎视眈眈的家伙，生怕我跑了似的，慢慢围了个圈过来。我看到鸡窝头焦国明也在，不过躲在后面。看样子，“小搓搓女”这个称呼是焦国明告诉华少的。我狠狠瞪了他一眼。
“听说你数学好，把数学试卷的试题，从选择题开始，一步一步在作业本上演算一遍，喏，这是试卷和本子，今天完成啊。”华少把卷成圆筒的试卷和作业本递到我面前，“让我找一上午，你可真会躲。”
敢情上午拦截我，是为重做试卷的事。多半他没考好，或者吃了零蛋，他们老师罚他重做一遍。
那天要是我心情晴朗，说不定接过来，帮他演算一遍。但张振中让我在下午上课之前把家长叫来，我烦躁不堪，脑袋里钻了一窝蜜蜂般嗡嗡嗡，华少还用专横命令的口气来支使我，似乎我欠他的。我看了看他递过来的东西，不耐烦地一把拨拉开：“拿走！”
这把使上力了，华少猝不及防，试卷和本子被打落在地，铺散开来。
“该死！”他骂了一句。
焦国明赶紧捡起来：“小搓搓女，华少的话也不听了？”
“汉奸！”我骂他，“叛徒！走狗！”
“你找抽呀！”其中一个男生，后来我知道叫季凯的，挥起拳头作势欲打。
“干嘛干嘛，欺负女生呀！”正当我支着脑袋让他打时，本班同学雷光雄跑过来，后面紧跟张海青，一左一右站到我身旁。
“哟呵，丑不拉叽的，还有护花使者呀！”季凯阴恻恻地说。
“怎么，不服呀？就你这身板，搁一边去，我看你们，要不八个一起上吧。”雷光雄叫阵起来。他身高体壮。我赶紧拉他的T恤一角，示意他别闹大了。
“华少，算了吧，我们班的，都是哥们儿。”鸡窝头焦国明点头哈腰地说。
“一边去！”华少拨拉开焦国明，像只斗鸡般和雷光雄对上了眼，“我们‘八骏’收拾你一个，胜之不武，单挑吧。”
“就这里？”
“你选。不过别来粗的，不雅，来这个吧。”华少从后面一个男生手中取过一只篮球来，食指一顶，篮球滴溜溜在指头上转开了，像陀螺一样快速，“怎样，行吗？”
“随你。”雷光雄神色不变。
他俩要单挑，这消息像旋风一样传的很快，等他俩在篮球场一站，就围了几圈人，黑压压的。猛虎对猎豹，谁胜谁赢姑且不说，光扑咬起来的精彩，足够大家一饱眼福了。白娴棠和孟婷婷挤到人群中，一看我苦瓜脸，便问怎么回事。
我把原委讲了一遍。
“天啊，这么帅的帅哥，还有雷光雄，为一个小搓搓女，居然单挑了，真是瞎了眼了，小搓搓女凭什么呀！”白娴棠双手绞在一起，放在胸前，心碎地尖叫。
“脑壳有屎，这是两个班的男生为荣誉而战呢，关乎两个班声誉，我们给雷光雄加油。”孟婷婷说完，秀发一甩，亮了一嗓子，“雷光雄，我们挺你！”
比赛场上，战斗已经打响。五个球，谁先进三谁赢。雷光雄猜硬币赢得开球权。他左路突进，运球半天，无奈对方防守甚严，几次突破不成，立即选择后跳投球。他俩个头差不多，华少盖球没盖到。球划了条弧线，从篮框上擦过，弹落到另一边，没中，出界了。
轮华少发球。华少带球，直直从中路朝篮下冲去，气势凶猛。雷光雄一看，硬碰硬呀，谁怕谁呀，于是宽厚的身板运足了劲，前倾了身子等着。按规矩，两人如果相撞，华少属于带球撞人。可就在相撞的那一刹那，华少右手带的球，轻轻朝左一拍，转成了左手带球，左路进攻，雷光雄朝左一扑，华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以右腿为支点、左腿为半径转了个圈，像圆规画圆一般，身子巧妙地转到了雷光雄的背后，瞬间，成了华少在球场内侧，雷光雄在他身后。篮球在华少左手腕的控制下，毫不犯规地举到了右肩上，轻轻一投，很完美的一个空心球。进了！
一阵掌声和鼓噪。雷光雄开第二个球。这次他带球右跨一步，装作要前冲，实际上双脚一并拢，脚跟一碰，跳起来投了个三分球。球打到篮板中心，反弹进篮框里。干脆利落。孟婷婷弯了食指，放到嘴边，吹了声亮丽无比的口哨：“棒呀，雷光雄！”
第三个球该华少发。他快速突击，右边带球跑步上篮，不成，转战左侧，又不成，绕到三分线外，伺机突破。雷光雄半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篮球的走向。没想到，华少果断出手，学他的姿势，也投了个三分球。篮球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亮晶晶地带着光芒扑进了篮框。一个漂亮的三分空心球。似乎是篮框把球吸进去了样。
白娴棠看得直拍手。孟婷婷瞪了一眼：“日妈你脑壳有屎嗦？”
接下来的第四个球对雷光雄很关键。如果这个球他不进，华少进了，那么这场球赛对方以先进三个，击败他了。如果这个球他进了，那么还有赢华少的机会。雷光雄面色一下子凝重起来，刚才似笑非笑满不在乎的表情不见了。他这次开球后，一步步稳打稳扎，用自己强壮的身板，慢慢带球，逼得华少节节后退。华少几次从侧面断球失败。雷光雄虽然眼光不时睃着篮板，但球带的低，又用屁股顶着华少，很难被断球。到了篮板底下，他把球抱在怀里，用后背对着华少，等判断好篮框的位置，右手抓着球，右胳膊伸长，一个侧勾，轻松进球。
哗哗哗一派鼓掌。孟婷婷喊了一句：“高一六班，加油！”立时有几个高一六班的学生，呼应起来：“高一六班，加油！”
二比二，华少发接下来一个球。华少嘴角浮现出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他风情万种地摆了一下头，黑发跟鸡冠样晃动着。
这时从场外传出一声大喝：
“谁让你们打球的，知道几点了吗？还不睡午觉？球没收了，拿来！”
学生处主任卢龙军的声音。雷光雄怔了怔，转头看了一眼。华少眼尖，就在雷光雄恍惚的瞬间，把球投出去了，沉稳的一击，像雄鹰的翅膀，准确地击打在篮框的内圈，然后弹进框里，掉到地上。
三比二，雷光雄输了。
“这小子使诈！”张海青大喊。
华少不管，把试卷和作业本拿到我面前，一言不发。
众目睽睽。我被牵进漩涡中心。虽然这个漩涡，由我而起。
“凭什么呀？”我接过来，跟掷铁饼一般，用力一扔。试卷和作业本在空中吹散，游魂似的掉落到十米开外。
“呃——”白娴棠发出一声快要死了的长叹。
其他学生边瞅热闹，边逼迫离开操场，朝宿舍走，学生处卢龙军快赶到我们面前了。华少死盯着我，一双漂亮的眼睛，恨不得发出激光来，把我洞穿烧碎。学生处卢主任已经到了眼前，要没收篮球，季凯抱着跑。我看到餐厅也关门了，中午又要饿肚子，不由恼怒之极，冲华少喊起来：“我又不是你家的奴仆，凭什么帮你做事？那天篮球事件即使不是你的错，你当冤大头也活该，谁让你们打篮球不小心呢？谁让你充老大出面呢？你看看，一副富家公子哥浪里浪荡的模样，偶像剧里学来的白痴神情，给谁看呀？一块硬臭屎，拽什么拽！”
我劈头盖脸一通乱骂，华少嘴唇哆嗦着，不知道当着学生处主任的面，该不该扇我一巴掌。我看他那握紧的拳头，积聚了洞穿我天颅盖的力量。我的心怦怦乱跳，天呀，这帅小子会爆发吗？被我骂的嘴唇哆嗦了！
还好，他掉头走开。中午白娴棠睡不着，到处找人打听华少的来历。不久打听明白了，推醒我说：“小搓搓女，那帅哥叫蒋少华，大家都叫他华少，说来华外之前，一直在外地读书，是个不折不扣的有钱公子哥儿，父亲在这边主要从事餐饮业，是几家大酒店的董事长，报名头天打球掰手腕，他把身边的男生都一一给收拾了，牛着呢。”
“你给我说这么多干嘛？”我也没睡着，心慌呢。
“嘿……”白娴棠抑制不住地尖笑着起来，“他单单找上你，说明对你这个小搓搓女有意思呀。真看不出，你哪儿值得帅哥看上眼！”
这是什么话呀？
英语角
每天下午上课前，有二十分钟的思想政治教育课，除了给正课一个缓冲外，也便于班主任处理一些班务。这天下午，班主任张振中没去教室，在办公室等我和我爸。张振中精神不好，胖脸跟个瘪气的皮球般松垮垮的，对穿着蓝色工装的我爸拿腔作势，说了声“你坐呀”，却不给提供一个凳子。凳子全在他那边。
我站立一旁，偷偷望着我爸的脸色。我爸弯着腰站着，毕恭毕敬，像接受领导训话，听到我英语只考了36分，被洗浴中心水汽熏蒸的惨白面庞，瞬间转成青紫色了，像涂了层酱汁似的。
以我近十年的上学经验，知道这时摆正姿态的重要性，强硬的结果只会让自己吃眼前亏。我赶紧低眉顺眼做羞愧认错状。我爸挥起来的手掌停在空中，像螺丝松了的摆臂般，突然又掉下来。他从来没打过我。他一脸讨好地对张振中辩白：“我家宜宜英语一直是班上的前三名，从没下来过，老师对她非常看好，她也爱学，肯用功，她最近上课睡觉，是因为住集体宿舍，不习惯，晚上没睡好。再说了，英语老师整堂课都讲英语，一句中国话都没有，我女儿听不懂。”
我爸所说是事实。
班主任张振中看我爸紧张的模样，知道击中了盼女成凤的软肋。他缓和口气，恩威兼施地说，项宜其它各科还可以，尤其是数学，虽然没考第一名，但优势摆在那儿，最后几道难题都能解出来，前面的怎么会如此粗心？目前首要的是把英语抓起来，不管找家教还是自己努力，一定要想办法。再有，学英语，需要多听多读，你家项宜需要买什么MP3、英汉字典、碟机什么的，你可要多支持！
“有投入才有产出嘛。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成绩好，学习工具必须得跟上。”班主任张振中不愠不火地说。
最后几句话说得很明白，我是班上惟一没有MP3碟机点读机等电子产品的学生，也是惟一整天不喝饮料的学生。班上有几个山区来的免费学生，吃穿用具比我好。我用的手机，三年前的老款，按键都磨光漆了。同学们整天脸贴到一起用手机玩自拍，我手机连拍照功能都没有。
活了十五年，我从来没为物质不快活。吃饱喝足开开心心，我无甚大要求。可来到大华外国语学校，短短两周，我明显地感觉到什么叫阶层，什么叫差别，什么叫富人，什么叫穷人。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低人一等，可我现在知道，缺少一些东西，别人会发出怎样的眼光来看你，你在这眼光中会怎样的颤栗、烦躁、孤独，甚至软弱，像被水浸泡久的纸张一般，一无所是。我讨厌大家看我时奇怪的眼神，似乎我身上充满了澡堂的污水味。学校生活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幽闭的惩罚。
这时孟婷婷喊了声报告冲进来，她是文艺委员，来汇报举办新生晚会的事。班上打算最近搞个迎新晚会。张振中八字胡翘了几翘，不耐烦地说：“整个年级，目前看来我们班的基础最弱，成绩最差，我们班的学生，未来的三年该如何度过，应该有一个详细的学习规划表，要提前动手。我建议文艺晚会不搞了，每个同学好好写一份学习规划表，最好用统一的表格，写上自己的性格，爱好，梦想和具体实施的方法步骤，然后按这个规划来执行。”
“可是，张老，我们的一部分节目已经开始排练了。”孟婷婷脸色一变，我想她张口即来的脏话在心底已经开骂了，而且像霰弹一般极具爆炸力，“这次考完大家士气有些低落，正好借此打打气，让同学们放松放松！”
孟婷婷叫每个老师都是“某老”，后面的那个“师”被省略，有点像社会上把“某总经理”直接叫“某总”，“某厅长处长科长”直接叫“某厅某处某科”类似，缩了一个字，似乎亲昵了不少。可这次，她“张老”长、“张老”短的撒了半天娇，还是没有用。张振中眨巴着三角眼，把鬓角的白发撸到脑门秃顶上，胖乎乎的圆脸一派正经：“你再闹我告你妈去，你没看我这儿接待家长呀！一开学就要放松，你这是什么想法，真要当垮掉的一代？好了，项宜的家长，今天到此为止，希望你多配合学校的工作。”
我爸作揖打拱地对张振中说：“费心您了，我会按你的要求做，在家里多督促宜宜的。”我不忍心看我爸的样子，我想我爸在赤身裸体的顾客面前也没这么局促过。
“张振中脑壳有屎！”和我回教室的路上，孟婷婷狠狠骂着，突发奇想，“我们自己搞，这个周末，让大家留下来，玩个痛快！”
下午第二节课刚下，我爸给我打来电话，说他刚下班，路过商场，想给我买点读机，有一款家教王点读机，彩屏触摸屏点读机三科同步，六百多，让服务员试用了一下，实在神奇，买后想给我送过来。
我爸在电话里问我：“宜宜，你觉得行不行？”
我想到六百多，等于我爸半个月的工资，有些不忍心，就说不买了，借其他同学的用用可以了。我爸犹豫片刻问，能借到吗？我说能呢，她们都不怎么用，我想用，随时可以拿过来。你放心，老爸，我会把英语学好的，目前只是个调整期！
我爸也有点舍不得钱，便叹口气说，也就先不买了吧，你妈吃的那种特效药又涨价了，先给你妈买药吧。你能克服就克服一下，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
我爸口气中太多痛楚。我能想象到，他皱眉叹气的样子，像老农丧失所有的土地。我重重“嗯”了一声，说老爸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