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令我痛惜令我昂奋令我辗转反侧令我心辕意马的噗噗咬茧声,距今已几度风雨几度春秋过去了,可回味反刍仍觉它对我具有过去不曾有的常醒的理解力和动人魅力。
——那给我古老而伟大精神的喙声呵!那重新造就我人生里程全新生命意识的喙声呵!
那喙声,永不消失……
那土战壕土碉堡
那风剥雨蚀的土战壕、土碉堡啊……
当我终于理解,就在我的脚下,在这片广袤的黄土和组成这黄土概念的秃峁,陡洼,荒沟,深壑,曾产生了怎样史诗般的悲壮雄浑和美丽传说的时候,我就再也按捺不住地走了老远路,独个到这盘亘土战壕、土碉堡的南岗长山来了。
此时的土战壕像一具风化了的巨大的恐龙遗址,黝黑、破败而曲扭。那土与石头堆积的碉堡也早已湮没成一堆堆荒圮,石缝间长着浓密的野草。我竭力想找出哪儿曾留下的痕迹,但是除了荒芜还是荒芜,什么迹象也没有。只有群山连绵着遥远,似凝固了的海。那条散发泥腥的大河也远了,渺渺浩浩地,只看见蜿蜒的轮廓和些许泛耀出的鲜亮白光。我冥冥地收回目光,脚下一派杂绿,荒草正不甘屈侮长着五月的疯狂。山丹丹凝红,你不经意看它它就会从老远的草丛跳进你的眼睛。蓝花花贞洁,幽蓝,在山风中时不时摇曳一阵不甘沉默的悉率……
群山寂寥到极点。但我不感到后悔,我知道,此刻荒寂山梁上的我,一定像张幻影,影子凝固不动。我一定在这废墟般的土战壕土碉堡前站了许久了。我的身上落满尘埃,可我并未沉湎于那种闲散怠情的情思中去。
我拼命回忆。
我想起第一次上南岗长山,才十虚岁,裤子一次次往下溜。父亲让我跪下,磕着重重的头。父亲自然是数次来此奠祭过的。他将自己粗皴大手采集的一束蓝花花,还有粗皴大手剪下的一串串圆纸钱,全部撒在坍塌成荒丘的土碉堡上。我记得那纸钱在轻风中似洁白的蝴蝶翩翩起舞,那蓝花花在阳光下温馨,圣洁,蓝得可爱。那一刻,太阳钻进树丛,枝桠间冒出诱惑人的虚缈的弧状光环。山梁上卷着父与子的对白:
“爸爸,那遍布山头的土战壕土碉堡都是谁开挖修筑的啊!”
“老百姓。还有战士。老百姓都带着自己的小米,然后集中在山上,餐风宿露,很苦的……”
“那蓝花花怎这样矮,花朵怎这样小呵?”
“那是土质太薄了,也无人照看它……”
我于是记下了,这里曾发生惨烈的战斗,这里死过很多人。这里倒下过一个孤儿,一个英俊的南方来的兵,他用自己的胸膛救了父亲。那时,他们都才十九岁……
父亲补充说,这个南方兵很爱黄土地上那满山遍野开放的蓝花花……都是遥远遥远的记忆了,因为从此一别便十年风雨两茫茫!当然,父亲原谅了我后来的冷漠和孤独奋斗的精神痛苦。从懵懂明事,我都背着沉重的十字架,在漫漫苦海泅渡。家庭出身“破产地主”的紧箍圈,父亲政治问题的紧箍圈,使我常神魂卑微,俯首甘为。匆匆的岁月击沉我许多蓝梦,也早已把我的感情磨砺得粗糙迟钝。面对苦难,我必须像“斯多葛主义”淡泊,戒欲,忍受惨烈凄苦,用努力求知建筑自己的世界,从秽行里得到解脱,负重远行。
现在,远离地面的太阳将它强烈的光扑落下来。模糊的远山洼那边,牧羊人的信天游曲子,开始迟缓沉重沙哑地响起。真正的牧人,永远用忍耐和歌声,用沉重的劳动来直面世界。正像父亲。父亲的声音那般低,充满了诚恳和忍让:“多年没去南岗长山啦……”那是那个安宁、温馨、和谐,夕阳笼罩下的乡村五月黄昏,我搀扶着父亲,父亲说的。
父亲不无感叹,语调甚尔含几分凄恻。他说那些当年投奔延安投奔红军来的,有许多是独个儿悄悄离家的,有些人在半道陌生地就倒下了,没有人知道他们,也永远不可能知道他们;他说也有历尽千辛万苦刚刚走入边区怀抱的,却被枪弹夺去了宝贵生命……
“多年没去南岗长山啦!那仗打得多猛,火把山头都烧成焦的……”父亲咳嗽起来。我深深理解父亲。父亲那曾经宽厚有力的腰背早已令人怜悯地佝偻下来,头发也苍白得疾速而迅猛。我开始不安。我和父亲一样挚爱那所失去的东西!于是我暗暗准备独自一人重新上山,独自一人静静拜谒故地南岗。那时,我可能会被众人说成“痴”,像从前有人耻笑父亲“痴思”一样。但任是什么,我都毫不在乎了。
太阳已经直射,空气凝沉闷热,只有蓝花花默默兀立,不吝悭地在风中飘过来清香,似在静静叙说一段悲壮惨烈的历史。我沿着土战壕向前走了许久,然后走到一片树丛下仰面躺倒。无须去寻找什么远古的“长角鹿母”,这并不久远的土战壕土碉堡,已足以给人一种沉思、高贵和尊严。我这样想,土战壕,土碉堡,即使它被遗弃并逐渐被更多的人忘记,但却无法抹去它的赫赫功勋:它曾载过风雨,载过硝烟,载过铁马金戈,曾体现过一支人类的不屈不挠,一个民族的雄伟、壮严、傲岸,并同历史一起承受过光荣的重荷。
曚昽恍惚间,太阳又钻进树丛,树梢上冒出虚缈的光圈……“爷爷,那遍布山头的土战壕土碉堡都是谁挖掘修筑的啊?”“老百姓。还有战士。老百姓都带着自家的小米……”
我猛地一惊,始觉那声音不是幻觉而是真实。不远处,顺土战壕,一个花甲老人拄根龙头拐杖,正精神矍铄走着。小孙子却极快活地雀跃,采花,标准的北京普通话纯净而稚气:
“爷爷,那是什么花呵!”
“蓝花花。”
“那蓝花花是叫勿忘我吗?”
“是的。”
“那勿忘我怎这样矮,花儿怎这样小呵?”
“那是土质太薄了,野生的,也无人照看它……”
他们向山下走去。只留给我一个慰藉,一个空旷辽远高原上的沉沉回音:“爷爷,那是什么花呵?”“勿忘我”……
我意识到我也该下山了。于是我站起来,面对着再次复归寂静的南岗长山,心里说,再见了。再见!土战壕,土碉堡……我还会来的,而且我觉得下一次我应该带上我的小女儿,像父亲当年带着我,也像今天这爷孙俩一样。
山梁上卷起矫健的长风,我顺坡而下,来到先前经过的荒凉的土碉堡时风刮得很大,蒿草沙沙作响,富有弹性地倾斜伏倒。我把一束采撷的蓝花花放在那儿,我的头发被风糟糕地吹乱。但我感到原来沉重的懊恼开始释放了,一下变得轻松坦然了许多。
荒原苍茫
我也被荒野的荆棘撕碎,我每天在那儿留下我一部分躯体。
——夏多布里昂:《殉道者》卷五
车出榆关,向北方茫苍无边的荒原驰骋。
没有马鸣萧萧。只有瑟瑟长风,像是一支古老的歌,在塞外空旷大漠徜徉……荒原大得太有气魄了,车儿疾驰,荒原旋转出一个无边无缘无始无终的圆。
只是,太荒凉了……
无论汽车怎样飞快地行驶,充斥我眼帘的,永远是黄。黄得单调,黄得执着,黄得孤傲不阿,连吹来的风都卷着干燥的毫无变化的细黄的沙粒。
仿佛我早已到来过,荒原!多少年,我不正是像在这荒原上步履沉重的长旅么?
“这是荒原,无终止的,永远一样的、枯萎的荒原。”恰似这位比利时大诗人维尔哈伦笔下的形象。平沙无垠,荒原孤冷而美。
我也空叹起《易经》:冬至回阳,夏至阴生。无极生太极乾坤定位五行生、玄气凝四象坎离既济造万物。可上苍在这里只造化了无边的沉寂和亘古洪荒,天穹的下面永远是这片棕黄色的充满悲放与忧郁的荒原!
传说耶酥是主繁殖的神,象征春天。天象与人事,有因果关系!可普救众生的春神怎没恩赐这广袤荒原一颗草粒,一只小鸟?
粗野的太阳缓缓地热腾腾地升了起来。肯定,汽车的圆轮正沉重迟缓地转动,车速很慢,感觉出空气在微微颤动。
车内,司机大概为驱逐一下孤寂,塞入磁带,立刻飘荡出日本女歌星八代亚纪沙哑而孤独的歌声。歌词的大意是,“这条道路通向什么地方,我至今不能知道;我知道的只是,那会有一个到达的地方……”
这支歌子与外境倒颇和谐。沙哑的喉音却愈发袭扰人的灵魂,诱发人的惆怅。
世界荒原尚余几何?美国峰峦科学家提出的研究表明,全球陆地面积有三分之一是荒原。荒原带横贯北半球的阿拉加斯、格陵兰岛及北亚、加拿大大片冻土带和常年冰雪覆盖区。还有一条从西北利亚向西南方向呈对角线延伸的沙漠带,穿过中国的青藏、中西亚阿富汗和阿拉伯半岛,直到非洲撒哈拉大沙漠。
南美的亚马逊河流域和安第斯山脉也密布大片荒原。还有澳洲的那片浩瀚的维多利亚大荒沙漠。
中国的塔克拉玛干、腾格里大沙漠在扩展。世界的广漠荒原在扩展。人类正面临荒原的挑战!
地球陆地的三分之一,偌大可怕的荒原!据说恐龙的毁灭和沙漠的出现,是地球上海洋潮退森林不断消失的缘故。也有新说是地球与天外慧星进行猛烈碰撞所致。未有结论。人生有限,大自然永恒!地球上许多东西的形成和由来永远氛围一层未有结论的神秘色彩。
但荒原却扩大了。黄莽莽的远处隆起蜿蜒的古长城残垣、风剥雨蚀倾倒的古碉堡垛痕、颓败荒凉的古烽火台断壁。缕缕昔日的褶痕把我引溯到过去。
想当年,瀚海长烟,孤城酾酒,鸣镝角弓,旌旗蔽空,沙场到处是征战的军营和兵卒。“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那时,茫茫漠野,排列着一片片的帐庐和一盏盏亮着的灯光。如今,遥远的古沙场,已不能想象那种万马辐辏慷慨雄放之势,却仍然给人一种鲜明、荒古而原始的美韵。
——荒原,不见钟毓灵气,有的只是苍茫博大,壮阔沉雄!我突然觉得,也许只有这辽阔漠野,才能给人一种返皈宁静的睿智,才能给人一种超脱达观的思考。那些人世间令人悲哀的东西太多了。那些追逐的烦恼,那些嫉恨和妒意,那些浮利虚名、淫念权欲,皆如那朝晨的露水,雨夜的落花,转瞬即消失零落,似凄切迷离的梦……
荒原上旅行,漫长却自由。偶尔眼前掠过一片洼地,长着些稀疏的杂草和淡绿的沙蒿、沙柳,还有一些沙鼠翻弄成的土垒,甚至发现几只亚麻色的沙鸡。这意味着生命。果然,不久就出现了村落;宅院疏疏落落,一家一户全围着红柳栅栏,彼此离开老远,多是些灰白的茅屋或柳笆庵子。许是长年的风沙,那门扉看上去怠懈,裸露的院子落满尘埃。
这就是荒漠中封闭的半沙漠半草原带。
现在是秋天,秋叶飒飒,庄稼成熟了,大漠人家携儿带女收割庄稼。那些低洼的庄稼要好些,一般地上则长得很矮,他们只是跪蹲着收割。可这已是了不起的丰收了,旅人们说,今年的雨水从春天到秋天算充沛的,那庄稼,少见呀!
也有住在河谷的,沙漠中突然出现的溪流,经过漫长的冲淌,加上人的创造,形成陂陀的斜谷。两面沙梁掩隐,河谷充满温馨,连风儿在这里也变得舒展而骀荡。依稀有拉庄稼的牛车在黄褐色的小道吱呀辗过,令人惊讶不已。也许,他们的根在这里,他们祖先的坟在这里,便把坚韧与自信建筑在这里了吧。只是,在荒漠里挣扎,太艰辛了,沙路扬尘,那人、畜、车都朝地面佝偻。
但荒原,更多的是从未被涉足和发现的渺无人烟的落寞荒寂!
汽车结束一片荒野极地,前面又展开一片辽远漠野。远方,沙原横卧,延绵不断。偶绕沙丘,那背风处的丘竟似新月初升一般。
北方荒漠,到了隆冬,它将会盖上厚厚一层雪么?雪野暖融时,也会带着一股潮湿、斑驳的残迹么?
当然,我没见过荒原上的雪景,难以准确想象。那么,荒原之夏呢?同车独来常往萧关古道的商客说,炎夏,酷热的日光在漠野肆虐,沙子赤暴,有时贴近沙子的空气被烘得急速膨胀上升,腾空卷起陀螺一样旋转的气流,霎时飞沙走石,昏天暗地,令人望而生畏。听着这样的综述,不免恐惶惊骇,却也不能不为荒漠的悍野雄美折服!
……走了许久,总也走不出大漠旷野。
辽远静穆的沙际线升起一缕缕长长的云烟,夕阳开始沉沉下落,又红又圆。远处喋血的荒丘上,隐隐走过一行骆驼。沙漠之舟!难以听见那古老的牧歌古老的驼铃声韵,这留给我无限遗憾,但那桔红色霞光中昂首行进的群驼雄姿,则留给我一幅最美的印象,这是萧索荒原最强悍、莽烈、雄野的生命。
漫天铺展着黄昏和苍茫,天穹钓出那轮蓝色的月亮。此刻,我的耳际仿佛浑然响起凯撒——这位纪元前古罗马将领的声音:“长庚星在夜色苍茫中出现。黄昏时,他向我们告别,向荒原走去”……他是在颂扬一位即将殉身的铠甲勇士。
……战争!又是悲壮而英勇、白刃相拔的残酷战争!
也许,人类本身就充满罪孽,是灾难之源,以至荒原也难以幸免!
而面向永恒的凶悍无量的大自然,人类的能耐显得多么渺小和不堪一击。要知道,即使人类进入辉煌纪元的今天,荒原仍在肆无忌惮报复,狂放不羁扩散着。
至今尚在大洋彼岸度着留学生涯的一位朋友说:世界的未来,更多的在于世界范围的理解和同化。是这样么?今天的人类会因宇宙空间站、核反应堆、粒子碰撞、心脏移植等高度发展的文明和科学而走向新的高度,认真对待星球上正在面临的共同危机么?
人类应该停止那些像荒原一样漫延的纷争杀戮,停止那些面向荒原屯兵垦荒、盲目向大自然宣战的热情,停止蛮荒部落那种惨烈的放火烧荒刀耕火种方式,共同一致对待大自然的挑战!自然,人类的智慧已经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开天辟地的奇迹,奇观,人类也还难免要重复过去历数不尽的冰山绝顶般的困境和厄运。
面前是平坦荒原,汽车全力急驶,荒野旋转着向它告别,也向我告别。
“这条道路通向什么地方,我至今也不知道……”我想起八代亚纪的歌。是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人生的长旅。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的未来、我的人生道路通向哪里,也不知道前面会有什么在等待我。我只知道,此行我除过劳累并没有多少收获。人之一生,本来就如在荒原上颠簸,始终在寻求,在挣扎,却未必一定有收获。
好在,我一直走着。路途遥遥,我要走向的那个目标很远。
人类历史社会,需要一代又一代的“思想者”,为使人类的精神荒原日益缩小,摆脱原始的蒙昧和蛮野。
整个星河已开始闪烁斑斓璀璨。荒原,又将是一个混沌博大壮阔雄沉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