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几次轻轻飘洒的小雨雪过后,早春的蔚蓝色晴空,白云徐徐移动,自由的风筝开始逍遥。河岸上已经透露出淡淡的浅绿,早开的山榆花已绚烂醉人。几位西装革履的青年在河边散步,吟着莱纳·里尔克的诗。蓦地,远山送来一两声吆喝耕牛的亲切散漫的回音……一切都已复苏。大河带着盎然不可战胜的雄浑、狂放、豁达、饱满、豪爽、热情,同时在它深陷的酒窝绽开阳光明媚般的笑靥。它骄傲,它已摆脱束缚与痛苦,它已扫尽严冬留下的残痕、陈污、僵化和一切重负。大河欢奔着,它知道,海纳百川,有容乃大!沧海还很遥远,还有许多事情在等待它:它要浇田,发电,载舟,开航……
大河将豪宕的视野最后投向前方,呵,前方啊前方,永远是一个弯弯曲曲坎坎坷坷充满灿烂阳光和冰雪风暴的世界。
北地春韵
晨犁
庄户家老儿肩铧犁,手里拉得黑犍牛。
——陕北旧秧歌词
春在熙熙东风衔着柳娥的悉率声中来了。
春在榆花越过霜雪寒色,清香独放乾坤的景象中来了。
春在五颜六色的风筝飘飞中和灰鸽子的咕咕叫声中来了。
嫩芽,春枝,花蕾,一切都是新的;小蝌蚪,浮鸭,报春鸟,一幅幅清新娇美的画图。夜里,天空中忽然响起轰隆隆的春雷,接着下起淅淅沥沥的细雨。
——第一声春雷哟,第一次春雨!
春雨,柔柔飘落哟,润着复苏的绿。
春雨,时疏时密,时缓时急,吻着褐黄的土,黎明方歇……
春天早晨的旭日初升时展现出金黄色的动人风景,山谷里流荡着清纯、温煦、新鲜的气息。
“突、突、突”,拖拉机的吼叫,划破高原晨谷的寂静。川道,平谷,缓沟,黄河牌铁牛来回奔驰着,闪亮的铧犁起伏入没,掀起一簇簇弧线型的土浪。驾驭手:男的、女的青年人,熟练灵巧地操纵方向盘,驰骋耕耘着。
“噢——噢噢!”悠长浪漫满含迷人韵味的喝牛声,划破了高原晨曦的寂静。洼地,斜坡,圆峁,一对对耕牛拖着老木曲辕犁,慢腾腾地走着。前面,男的把着犁,悠然地高扬着鞭儿;后面,女的踏着犁沟,手儿一扬一扬,撒种点播。
“突、突、突”!又是一圈矫健轩昂气势腾达的大环连转……
“噢——噢噢”!又是一声悠长而逍遥的曼声吆喝……
有时,耕牛歪过脖子,慢腾腾地觑着,羡慕地停下来倪视着这些新来的不客气的伙伴。——“啪!”扶犁手爱怜地并不打在身上地凌空挥动一下鞭梢,嘟嘟囔囔吆喝着,牛儿又开始缓缓走动。
牛,农家的宝贝!铁牛,农家的希望!闪闪铧犁下,流荡着新鲜的泥土气息,流荡着期冀、渴盼,也流荡着一种创造和开拓的活力。尽管这里有落差,有洪荒和现代的交错,有宽松和重荷的撞击。尽管高原上仍到处是这种久远年代流传下来的古老落后的耕作方式……
我真喜欢山谷春晨这幅耕犁图。我由衷赞美山谷春晨这幅农家踏着晨光、踏着湿漉漉雾气播种的生意盎然的耕犁图……
春眠
三月里桃花红艳艳,你是我的命蛋蛋。
——陕北民歌
春雨,春雨,四月的如丝的春雨,永远给人美好强烈的印象。
黄昏时分,黑暗开始笼罩被雨水润湿的田野,空气中弥漫着那种强烈的泥土气息。“嚓”地一下,夜幕中亮了那小山庄土窑洞弯月般的轮廓,然后就映出了那少妇柔和贤淑的脸宠,她怀里抱着自己即要入睡的溺爱的儿子,唱着那古老甜蜜的高原催眠曲:
——噢!噢!噢!噢!
不要哭,不要哭,
妈你给买一个拨浪鼓。
——噢!噢!噢!噢!
瞌睡睡,眼合合,
妈给你烙一个油馍馍。
……催眠曲——婴儿的摇篮曲,一代一代摇出高原的儿女,摇出高原的觉醒和希望。
她的男人“搭平和”(高原一种乡俗,人均一份,凑在一起吃喝)去了?还是听书(高原一种说唱艺术)去了?只剩下她自由自在神游四海心驰八极乱想。
很快,仅第二年就有儿子了。那是在拜完天地进洞房后,进行他们迎亲风俗上的又一礼仪:上头。新郎新娘先各吃一口盘里端来的又白又大、上面点着红点的馍馍,然后背靠背坐在一起,照帐老太太用木梳将他们的头发互相交叉地搭在对方的头上,连梳连唱:
双双核桃双双枣,
双双儿女满炕跑;
坐下一板凳,
站起一格阵。
养女子,要巧的,
石榴牡丹冒铰的。
养小子,要好的,
穿蓝衫,戴顶子……
客尽人散,才是他们狂风暴雨般的屈从于第一次情欲的交媾。而那浓郁独特的上头曲,已意味着她纯洁美丽的少女时代的结束,从此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咱们会有儿子的。”当时男人曾这样不无骄傲地说。而今,这就有儿子了。儿子是他们爱情里的生命源头的果实,也是高原上生命源头的果实!
依然是那古老甜蜜的催眠曲:
噢——噢——娃娃睡觉觉,
山里下来个老道道,
噢——噢——头上戴个草帽帽,
腰里紧个草腰腰……
曲儿悠悠,融入窗外的雨声。落啊,充沛的雨水!四月是播种的季节,四月也是生长的季节,四月夜雨正在催促那些迟钝的根芽,像高原催眠曲抚慰婴儿一样。在阳光照耀的时刻,将会有大片大片的春苗破土而出。
二月戏秋千
腊月里结冰正月里消,二月里鱼儿水上漂(1)。
——陕北民歌
二月戏秋千——高原一种古老风俗高原春的使者。
若非亲眼所见,你很难置信辛劳忙碌的高原农家会有这等怡然自得的雅兴和轻闲功夫。不再刀子般刮人脸面的风悄悄从东南方向吹来,带着觉醒的气息。柳丝微黄,骀扬清香,荒地上,已多起一片片浅绿和那些不知不觉挺起的紫色地丁。
就在这明媚初春,秋千架便在高原千山万壑的村庄热闹点矗立起来了。大概早春二月可以荡涤每一个少男少女的幽怨伤感吧,一群穿红挂绿的、俊的、丑的、高的、矮的,还有胖得像小鹌鹑一样的女子们来到秋千下。这是睛朗的天气,蔚蓝长空缓缓游着几朵白云,昨夜下了一会儿雨,山村的空气格外新鲜而温柔。她们叽叽喳喳,乐乐地放开嗓门唱《戏秋千》小调。流畅、快活的韵味,加上浓郁的曲里拐弯的“阿么哎咳哟”、“依儿呀”等地方土语,别添了一种情趣。
没有忸怩,她们大大方方,按捺不住地一个一个轮番上阵,争先蹬上秋千,手缠千绳,互相推送一下,便摇摇荡荡戏耍起来。渐渐,一下比一下升高,直至春风拂扫长发、衣衫,飞天般的像要飞出那根高悬的中梁了,才稍稍收敛一下,然后再蹬高,再收敛,再荡飞,乘兴三起三落方罢休。最精彩的当数双人对蹬,两人你蹬我送,一来一往,秋千舞得又高又飘,看得叫人惊呼不已。谁飘得高,自然是“蟾宫折桂”了,同伴们都会羡慕地夸赞一番的。
你看那股惬意儿,竟在高空自由摆荡的霎那儿一收臂唱了起来:
前脚蹬来后脚勾,
前蹬后勾多自由,
身上凉飕飕。
鸭红缎裙子扑闪闪,
长腰细项飞半天,
快乐似神仙。
——二月秋千,该给人多少宽慰乐趣!它是展示高原农家日子的和睦、安乐、逍遥呢?还是展示高原人素来向往漂泊渴求闯荡呢?你听着看着,渐渐陶醉了。难怪唐朝大诗人韦庄当年羁旅陕北时,遇此场面,竟也叹为观之,唱出“好似隔帘花树动,女郎撩乱送秋千”的佳句。
初春的阳光照耀着,初春唤醒了年轻人被严冬遗忘的青春活力。高原的女子们(还有新婚的婆姨们)要快快活活享受二月的恩赐。他们荡戏秋千,崇拜春,为古往今来人们那些新奇独特的幻想塑造一个一个优美生动的“飞天”、“天女撒花”……
呀,你听,山村有谁在唱:腊月里结冰正月里消,二月里鱼儿(呀)水上漂……
注释:(1)农历二月陕北冰河融化后,大小不一的冰块在河中漂浮游荡,颇似鱼儿嬉戏。故此人们在信天游中这般唱和。
喙声永不消失
要使你的心地像一个祭坛,让圣洁的火在上面永远燃烧。
——读书手记
“噗噗”!“噗噗”!今夜我疾然地听到这声音,在这故乡的土窑土炕上,我疾然感到许久来我所热切期冀渴盼的也许就是这声音。
“噗噗”!“噗噗”!一种无穷的寂静在周围飘浮,使那声音更显得清晰。我辗转反侧,支起头颅细听,那声音便有节奏地一会儿欣悦一会儿隐微一会儿昂奋一会儿孱弱地径直奔来。
“那是蚕蛾咬茧。出蛾了。”母亲喃喃地。母亲总是最能清楚地理解自己的儿子的,她怎就知道儿子此刻正心荡神驰辗转难眠!
哦,是咬茧!我倾听着,訇然记起来了,后屋那平台上放着母亲今年采摘的桑茧,那是留做蚕种的。现在,我开始听到啪喇喇拍动羽翅的响声,怕是出来蛾儿了。它以自己对生命躁动不安的渴求和不畏疲劳的搏击,抢先争取到生存的权利。
久违了,喙声!这令人激动不已的噗噗的咬茧声!因为好久好久了,我早就陌生了这种久远的声音。
我想起那是麦穗泛黄的季节,田野刮过干燥的热风和农人们浓重的汗腥味儿,父老们嗄巴嘎巴弯下脊梁,为锄禾和成熟忙碌。我在这样的时令回到故乡,我总在这样的时令回故乡。蚕儿正上架,母亲加倍辛劳。我分明记得,蚕儿吐丝束茧了,那银丝,裹了一层又一层。渐渐,那影儿绝望地摇晃,便越来越厚地包进那层坚韧的壁壳中了。不久,它将闭上双目,进入无梦的长眠。多短暂的生命!我颤栗着怜悯:哎,它把自己的生命局囿于壳的夹峙中,扭曲得呆滞慵倦。几天前还雄风赫然、活脱脱的生命便结束了。我于是想到饱经沧桑的人们的不幸,母亲鬓角的白发日日多起来,从年轻到年迈,从小媳妇到老太婆,年年操务蚕业,用她灵巧到粗皴的手指,将一条条幼蚕从箔盘分出,又将一条条胸腹微黄的老蚕捉上蚕簇,而今已是满头银霜。父亲也便相伴着老了,从驱着耕牛开垦播种到挥着汗珠锄草收割。风风雨雨,岁月在他古铜色额头篆刻下一道一道又深又长永远难以再舒展的沟壑,他只能鲁笨迟钝地永远向地面佝偻下四十度的脊梁……一瞬间,多少时日来不知不觉依附在我身上的那种对自我生命恍惚、孤独和处境的尴尬,迅速蔓延开来……
——“一代过去,一代又来,地却永远长存。日头出来,日头落下,急归所出之地。风往南刮,又往北转,不住地旋转,而且返回转行原道。江河都往海里流,海却不满。江河从何处流,仍归还何处。”当我在田野上嘎巴嘎巴弯起腰,冥冥然回味《圣经·传道书》中的这些名言时,我不单觉得刈麦的父亲衰老,桑织的母亲衰老,仿佛自己也一下衰落了许多……
我的生活应该说是满足了,上过大学,无温饱之虞。当身着风雨衣出没厂矿乡镇时,甚尔别人眼中常流过几分羡慕神色。可我仍然觉得生活赐予我的更多的是涩酸苦辣!想到自己不得不卑微地在那位年轻而肥胖的小科长面前申辩职称的寒相(而那些不学无术者唾手即得);不得不低三下四奔波求告以改善自己一家四口挤在破落老屋的窘境(而那些有后门者轻而易举);不得不天天如此,蹬着车轮风里雨里都须接送孩子的忙碌(那同样接送孩子的黑的灰的肉色的小轿车在校门口是时时遇见的),我总有一种惭秽、焦躁、渺茫和裸秃野山一样的抑郁。人之一生,都像蚕似的在可悲的束茧!我将一种无奈和叹息深深地埋藏心底……
现在,这风力犹存的“噗噗”声,似跫然足音,掠过我记忆的旷野:我想到那雪白的蚕蛾,它不善飞,口器退化,不会取食,来到世间并活不了几天,但它生命将近,无须鞭笞,一次次用它勇敢的喙啄,咬破厚茧,交媾产卵,一代又一代繁衍了蚕类!
我牢记住了四月的印象:新桑一片一片潇洒地展开鲜嫩,蚕宝宝也就孵化出来了。母亲用羽毛小小心心将蚕蚁从蚕纸上扫入托盘,然后将新桑轻轻撒上,那嫩叶儿撕得极小极小,蚕宝宝弯曲各种姿势的头缓缓啮嚼。“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我曾跟着母亲快乐地歌唱:“又黑又小的蚕姑娘,吃了几天桑叶,就睡在蚕床上。脱下旧衣裳,换上新衣裳,醒了,醒了……”每撒上一次桑叶,那昂扬的沙沙声中,蚕儿就长胖了许多,同时显出各种不规则的美丽虎斑。
睡过四次后,蚕就快做茧了。母亲将谷草、马扫芊之类安放成蚕山,蚕儿就一个一个蠕动着爬山了,或择选暗角凹隙,或栖身明亮安静处,然后爽爽快快地开始吐丝结茧。呵,那蚕儿曾是那样执着于自己的营垒!那嘴角依稀有什么东西亮闪了一下,接着那没有尽头的银丝便流光耀眼地缠绕开来。先是茧的雏形,像轻纱,渐渐,那薄薄的茧子愈来愈丰满,隐隐地,只剩一个剪影了,它依旧摇晃着头一丝一丝倾吐。——它把光华灵气、浓醇的赤诚与饱和血浆的厚爱全集于这里了。为了获得新生,它甘愿扭曲、蜕化、嬗变,即使忍受荒漠般的死寂也义无反顾……
“噗噗”!“噗噗”!咬茧声急促、雄健。那是一种踔厉风发的叩探,那是一种奋疾不息的博大回声,那是一种对于生命的最原始的崇拜。当它一旦完成自己的蜕变,它就要像冲决樊篱般的突破约束自己的那层屏障。
当然,不会让大多的蛾子都破壳的,只要十对八对留点种儿就够了。大多的同类必须夭折,死亡,在沸腾的大锅中忍受煮沸,而后缫成雪白雪白或金黄金黄的新丝……
总是勇者生存。记得几条任性的懒蚕,当初曾执拗地要拥有这个世界,迟迟不肯吐丝束茧,终于胸部黄黄的,萎缩了自己强健的体魄,呆滞慵倦,老态龙钟,一滩鸡屎似的被养蚕人弃入垃圾。也有那些沉睡茧窝的蛹蛾,只图安乐,不敢一喙,或喙咬一下,在坚韧面前惧怕了,退却了,呻吟,哀鸣,被疲劳征服了,最后无声无息窒息于茧壳之中。
——但奋力的蛾子突破了生命的坚壳。它在不断冲决不断突破中,完成了自己辉煌的图腾。于是,从悠悠远古到蓬蓬今夕,我们脚下的这片黄河流域,精于农耕,勤于桑麻,无数像母亲像父亲这样的农人,一辈一辈,一代一代,开创了人类蚕业辉煌的道路。
呵,这引我感知引我憬悟引我神往的蚕蛾喙茧之声,突然像孕育我生命的太阳,在我眼前变得如此炽热,如此辉煌。而在这炽热辉煌中,一颗受伤无依烦扰焦躁惆怅的心,开始重新评价价值网络,超越痛苦、悲伤的障碍,寻求定位,鼓足勇气,从沉沦和迷惘中竞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