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地将家里收拾打扫了一番，池素坐在客厅里简陋的布沙发上，望着整洁的房间，心中一阵满意。这套房子是姨妈单位在她结婚时分配的房子，姨夫原本是单位的里的小头目，不料一次外出跑业务出了车祸，厂里商量之后就给了姨妈一点抚恤，提了提她的职称薪水，还把这套小两居也留给她住。
在改革开放的大潮席卷到这座三线城市之前，姨妈白雅同自己这个侄女相依为命的日子总还是平静的。
直到姨妈所在的工厂濒临倒闭，又在国有资产可以处置给私人的过程中，被原任厂长郭子清买了下来，彻底变成了私企。而包括姨妈在内的上百名职员都被以买断工龄的方式集体下岗。厂里分配的福利房也要求员工出钱买下产权，当时姨妈的全部积蓄加起来也付不出那两万块钱，只好带着池素黯然搬走，开始了租房的漂泊生活。也正是这样的打击，这样生活的窘迫，让杜彻的出现更像是池素灰暗的生命里唯一的光辉。
也正因为如此，自己才会在高三参加高考之前，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听任杜彻家人的摆布。
池素至今仍然清晰地记得，杜彻的母亲宋兰居高临下的坐在自家豪华的进口奶白色羊皮沙发上，精心装扮的面容上嘴唇涂得殷红如血：“素素啊，这么些年，我们家彻彻待你那真是没话说。对我们做父母的都没这么体贴过。这可是他的人生大事，你要是肯帮帮他，我们全家感谢你一辈子。再说了，这也是为了你们小辈的以后着想。”说着她抛给池素一个极为暧昧的笑容。
那时的池素满面通红，以为宋兰所暗示的是认可了她作为他们杜家未来的媳妇，现在想来，宋兰那暧昧的笑容之下，眼神里的冷漠并不是出于家教的矜持，而是对她这个贫民女孩想要嫁入富家的深深蔑视和嘲讽。
池素自嘲地笑了笑，冷静地盘算起来：离姨妈下岗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自己最好能解决两件事：攒下两万块钱买下这套房子，让姨妈尽快找到别的工作。
想起来容易，可是做起来却困难重重。姨妈一个月的工资才一百来块，怕是十年也攒不来两万，现在厂里已经拖着三个月没发全工资了，再加上她心脏不好，每个月还要吃药。作为纺织厂的会计，姨妈原本也是有些地位的，毕竟是在厂办工作，不是普通的工人。可惜后来厂子被私人买下，小小的私企，会计当然要用老板的自己人，于是姨妈毫无悬念的下了岗，新厂的会计和出纳都由老板郭子清的老婆亲自上马。姨妈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一没有姿色二没有过硬的文凭和职业认证，在这个原本就机会少的可怜的小城市想要找到工作，实在太过艰难。
这些细节，那时候懵懂的学生池素又怎么会知晓。那时候她只知道一心读书，再就是沉浸在杜彻给她的温暖的美梦之中。
“当当当！”家里的大钟敲响了三下，池素抬头看，中午十一点了。她急忙拾掇了钥匙准备出门，姨妈要到晚上才能回来，而自己现在应该还没有辞去教授夫妇家的小工。
顾教授夫妇是附近一片大学家属区里面有名的书香门第，这个年代的小城市女人，受过高等教育拿到好文凭的本来就凤毛麟角，更何况一对夫妻双双都是博士教授，为人也很谦和宽厚。池素利落地去农贸市场买了几样蔬菜又割了半斤五花肉，熟门熟路地寻到了顾教授家门口，掏出备用钥匙开了门。
刚打开门就听见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小素来啦，你这孩子，跟你说过周末多休息一会儿，不用来这么早，我和你顾叔叔都不着急着吃午饭。”顾教授的夫人张新张教授是研究历史的，带着一副银丝边儿的圆框眼镜，鹅蛋脸上总是带着和气的笑容，她走过来接过池素手上的菜，又递给她一个杯子：“先喝口水，坐下歇歇。”
池素道了谢，抿了口水，甜丝丝的，果然又是蜂蜜水。她看着张教授和蔼的笑容，鼻头一酸，眼睛又红了，赶忙忍了回去，笑盈盈地说：“阿姨，今天的五花肉不错，咱们中午炖个土豆五花肉吧！”张新笑着称好，又问：“小素，你下午有事儿吗？”
“没什么特别的事儿，怎么了阿姨？”“没什么，就是今天下午你小顾哥哥就要回来了。”张新满面笑容，看着很是高兴的模样。
池素听了也很开心，顾教授夫妇的儿子顾秉宪她是认识的，现在应该是在美国念书，自己还看了他不少的复习资料。只不过这个大哥哥极少回来，印象中自己只见过他两三次，每一次都是来去匆匆的样子，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池素手上忙不迭地洗着菜，口里答道：“那我下午再去趟菜场，晚上多做几个菜。”谁知张新摆手道：“不用啦，下午你就在阿姨这儿歇歇，晚上跟咱们家一起去市中心那家酒楼吃酸菜鱼。”
池素有些踟蹰：“阿姨，这怎么好呢，小顾哥哥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我——”“你这傻孩子，还跟阿姨客气什么。”张新嗔道。这两年儿子跑到国外读书，自己和老伴儿越发觉得孤单了，要不是有池素这个小姑娘时不时来陪陪他们，家里就完全冷清下来了。虽说大学里的食堂发展的很快，饭菜种类多起来，他们夫妇二人还是宁可出钱让池素来帮帮忙说说话。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他们早就喜欢上了这个勤快利落又认真上进的小姑娘。
顾教授夫妇待自己好，池素是知道的。上一世她为了放学后能多陪杜彻，咬咬牙想要来辞掉这份小工，当时顾教授就说：“小素啊，是不是到了高二学习太紧张没时间？要不这样吧，叔叔给你一张饭卡，你每天到食堂里帮叔叔阿姨买饭带回来，晚上就在咱们家吃了饭看看书再回去，工钱还是一样给你，好不好？”见她还是想要拒绝，张教授也问：“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困难？说出来叔叔阿姨帮你想想办法。”
可惜她后来还是狠心拒绝了夫妇俩的好意，后来又过了半年，顾教授夫妻俩接受了国外大学的邀请出去做访问学者，打算去陪陪儿子，走之前还特意叫池素出来吃了一顿饭，还给她留了一笔钱。池素当时心头有些愧疚，她知道大学教授这时候工资也不高，更何况自己无功不受禄，就推让起来。
顾教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小素，这笔钱虽然不多，但是供你一年的学费总是够的。叔叔阿姨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也没办法帮你太多。但是走之前叔叔一定要叮嘱你，越是家里穷困，尤其是女孩子，一定要想办法多读书，读出来才能改变生活。你不比男孩子还能出去下海闯荡，女孩子孤身在外更容易被人欺负。你张阿姨小时候家里也很穷，她硬是咬牙靠着奖学金读出来了。当时他们村同龄的女孩子只有她一个。别的女孩现在不是在家乡种地就是下岗到处打工。记住，最起码要读到大学。”说着将钱郑重地放在她手中。
这样充满关怀和善意的长辈之言，后来还是叫她辜负了。直到她后来发现自己怀了身孕，孤身一人住在杜彻租给她的小房子里，连着一个星期想尽了法子也联系不到杜彻。她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心里说不出的害怕和悔恨，每一个晚上都极度清醒无法入睡，靠在床头望着窗外，直到天空出现次日的第一抹晨曦。那个时候她曾经想起了顾教授说的话，也打算变卖了全部的财产重新开始。可是不久杜彻重新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她面前，求她原谅，向她求婚，火红的玫瑰、晶莹的钻戒和甜蜜的誓言，彻底让她又心软了。
她曾经有过改变命运的机会，是她自己糊涂，选择了依靠那个魔鬼般的男人。
“小素？怎么啦？不愿意留下来陪陪阿姨？”张新见池素发呆，伸出手亲昵地拍拍她的肩膀。
池素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谢谢阿姨，我也很想再见见小顾哥哥呢！”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张新面上的笑容更深了，她一面收拾着客厅茶几上的书稿，一面絮叨，“得给你顾叔叔打个电话，让他记得下午去接儿子。免得他一做起实验来又什么都忘到脑后了。”说着打完电话，她干脆跑到厨房跟池素一起做饭，就说起顾家父子俩的趣事来。
顾教授是个热爱学术到骨子里的人，常常为了研究废寝忘食，以前他曾经带着儿子顾秉宪上街买东西，半路上突然想起一个新的实验方法，立马兴奋地奔回实验室，做完了实验才发现自己把儿子丢了。张新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顾不上数落丈夫，发动四邻到处寻找，才在一个街角的围棋摊子上发现十岁出头的儿子。他正得意洋洋地同一个老头对弈，手执白子大杀四方，旁边围着好几个臭棋篓子老头子，正在那儿拍巴掌叫好。见到顾教授，其中一个老头子还激动地说道：“我说谁家的小子这么厉害，原来是顾教授家的。这读书人家里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啊！”
张新拖着嚷嚷着还没下完棋死活不肯离开的皮猴儿子往家里走，嘴里奇怪地问他：“你爸什么时候还教过你下围棋？”顾秉宪小朋友两只手捂着被妈妈揪得通红的小耳朵：“不是爸爸，是爷爷教的。”“爷爷？”张新更狐疑了，“你爷爷都去了好几年了。”顾秉宪转了转灵活的眼珠子：“爸爸给我看爷爷留下的书。”张新了然，自家公公就是个学富五车的人，特殊时期的时候为了躲避红卫兵毁书，特地将家里的一批旧本小心地用油纸包好埋在老家的茅厕下面，一埋就是十年，后来才挖出来。不过顾教授自己是个理科生，不太喜欢读什么诗词歌赋琴棋书画，现在这批书都堆在他书房里落灰。
张新带着儿子回到家，果然在丈夫书房一角，看到几册棋谱上面一点灰尘也没有，一看就是经常翻阅拂拭的，心头一暖，正打算夸夸儿子，忽然一转头，发现旁边有几册书上也没有落灰，信手抽出来一看，顿时心头火起，拎起鸡毛掸子就冲出书房朝着正等着妈妈表扬的儿子杀过来：“小小年纪不学好，看什么《金瓶梅》，那是你看的吗？”
顾秉宪小朋友被母亲大人追杀，在屋子里团团乱跑着躲避，一边逃一边嘴上叫道：“就是翻过，没看懂，真的没看懂。”张新疑惑地停下：“真没看？可不许骗妈妈。”只见儿子抬头可怜巴巴地看了自己一眼，扭了扭小身子，垂头道：“是没怎么看，就是看了插图……”张新翻了眼插图，二话没说就拿着鸡毛掸子招呼上来，打得儿子哇哇乱叫。
倒是顾教授回家听说了此事，眉毛也没抬一下，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扔给顾秉宪：“小孩子好奇也是正常的，这本书拿去看看，有不懂的就问爸爸。”顾秉宪接过来一翻，一副巨大的彩色骷髅图映入眼帘，吓得他打个哆嗦，差点把书掉在地上，“爸，你不是教化学的吗？”
顾教授点点头：“爸爸读书的时候跟医学院的教授研究过项目，他们的东西也看过一点，”说着拍拍儿子的小脑袋，“好好看，爸爸要考你的。考过了爸爸书房里的书随便你看。”
顾秉宪眼睛一亮，抱着这本彩色入门版的《解剖学》开心地跑了。
“谁知道这小子后来就真的学了医，还是跑到美国去学的，”张新洗着小白菜，笑着对池素道，“他们学校那年就他一个人拿到了全额奖学金，走的时候连系主任都亲自去机场送他。”
池素听了心头一动，忙问道：“阿姨，去美国是不是很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