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在盖上了衣服之后就睡着了，我把桌子上的饭碗都收拾干净洗好。
回到房间的时候，外婆已经醒了，江家胜也回来了。看到我回来，他们之前有过的谈话也就终止了。
江家胜在外婆来了以后，晚上就没有在家住过。也许又是跑到哪去喝酒了，白天回来都是在睡觉，身上的酒味在门外就可以闻得到。
“东阳，外婆眼一眯就睡着了。”外婆站起来，只到江家胜的肩膀。
我看了一眼江家胜，对外婆说到：“没事，我把碗也洗好了。”这个时候，江家胜拿着褪了颜色的外套就出了门。没有说去哪，我也没有问。从小到大，他的去向我从不过问，他也从不会说。
他的外套是一件看不清楚颜色的外套，在我记事以来就发现了它的存在，直到现在它也还是存在，也不曾有别的外套介入。他出去的时候，瞳孔是红色的。不过我对这个一点也不惊讶，每次他喝酒回来都是这样的。
我看到江家胜带上了门，就留我和外婆两个人在屋里。“外婆，能不能和我继续说下去？”听到一半的故事很容易吸引人想知道后面的事情。我也想知道，曾祖父死去，舅舅出生后，母亲又发生了些什么。
外婆点点头。“你舅舅出生以后，淑珍就把家里大小的事情都承担了起来。我在家里带你刚刚出生的舅舅，你外公就在地里忙农活。”外婆说话总是很慢，让整个故事听起来显得非常悠长。和几十年，一万多个日夜那么长。
“老郑家搬走后，别的孩子也都开始陆续上学去了。只有淑珍还在家里做着家务。你外公和我商量，决定不供送她去上学。”
我为母亲感到不平，问外婆：“为什么？”
外婆没有想要去解释的意思，只是用“很多原因“带过。
如果我能够明白那个时候，女孩在父母眼里的地位时，也许就不会问这么愚蠢的问题了。外公和外婆做的决定是再正常不过的了，在别人眼里或许商量都是多余的。母亲的地位只有在出生的时候得到过青睐。
“每次看到你母亲在傍晚看着门前走过的孩子时，我的心里都很难受。我知道她是想上学，那么多人里有女孩也有男孩。他们都背着家里缝制的布包，每天早上和放学的时候都从我家门前经过。你母亲这时早已经起来把早饭准备好了。”
听着外婆说的话，我好像看到：许多孩子成群结伴、有说有笑的从外婆门前经过。母亲这个时候也许正在要把做好的早饭盛起来，等着外婆起来吃。他们看到母亲，都朝母亲做着鬼脸，以此来报复母亲曾经对他们的。他们整整齐齐的排列在一起，高兴地走过。母亲就和一个孤立的岛屿一样，远远着看他们远去，自己却始终离不开这个地方。
那个时候，她会不会想起自己儿时的伙伴——郑嫣。我想一定会的，母亲会想起搬走的郑嫣，会想她在何方，在干着什么，有没有想起过自己。还是说，在搬走的那天，郑嫣就已经把冷水镇这个地方忘记了。就和留在冷水镇这个小镇没有带走的那个家一样，把与母亲的童年也搁放在了冷水镇不再想起。
郑嫣在母亲的眼里，就像我眼里的陆霄。短暂的存在过，却有着重要的地位。
“淑珍是个懂事的孩子，她没有对我和你外公哭着喊着要去上学，甚至提都没有提起过。可是……”外婆说到这里突然不再往下说了。
“外婆，可是什么？”
“可是她现在不在了。”外婆刚说完就抱头痛哭，我完全没想到悲伤在外婆心里隐藏的这么深，以至于眼泪和决堤的洪水一样奔涌出来，摧枯拉朽的打败了岁月想要抚平伤痛的好意。
对付悲伤的最好办法就是放纵，所以我没有想要劝外婆。我对她的每一句安慰都会加剧她的难过，勾起她更多的悲伤。这种感受我很明白是什么滋味，江家胜在每次醉酒喊出母亲的名字时，旧日的伤痛就会来袭。
哭了一会，外婆和孩子一样不停地抽泣呜咽。瘦弱的头颅在脖子上岌岌可危的活动着，就和快要掉下来一样。额前还服服帖帖地躺着一排白发，把前额的沟壑遮盖的干干净净，不露年龄的痕迹。
“东阳，苦了你了……”外婆的这句话传到我的耳朵里没有使我产生被抚慰的感觉。在我的心里，母亲的死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只有在江家胜深情的喊出她的名字，才会让我的心头浮现她泛旧的容貌。
“外婆，母亲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外婆跳过了母亲自郑嫣搬走后和到Z市来的记忆，直接就宣告了母亲的死亡。
“那是你母亲长大以后的事情了。”外婆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抹嘴。这对她来说，就像是即将开始讲述另一段漫长又久远的故事。这个故事里，母亲还是她眼里的小女孩，外婆自己也还风华正茂。
“你的母亲她，一直在家里帮着我和你外公，让我们有时间忙农活。等到你舅舅去上学后，她就开始跟着你弟弟学识字。”外婆说着说着又呜咽了起来。也许是想到了母亲去上学的愿望没有得到实现，心里又内疚了起来。
内疚总是在一个不经意的想起时才会产生，它是怀旧和后悔的最好体现。它能把对一个人过去的忏悔完完全全的面对，然后诚实的对它举行内疚。一滴眼泪、一声叹息都是直白的内疚。
“那舅舅现在在哪？”我问到这里，外婆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在你母亲来到Z市的时候死了。那个时候他才六岁。”相比母亲。外婆谈到舅舅的死时，显得格外冷静。没有呜咽，也没有流泪。语气平静极了，丝毫没有波动。
“你舅舅很黏你的母亲。淑珍在她十六岁的时候，跟着同村的几个女人就来到了这里。她在学会识字后，老郑就寄来一封信给他在这里的同学。淑珍知道了信来自Z市，她怕我和你外公反对。就说是来Z市打工。”
外婆吸一口气，接着说:“当时你舅舅上学正缺钱，我和你外公就同意了。你母亲走的那天，你舅舅哭的很凶。当天晚上自己偷跑出去找他的姐姐，结果掉到水里淹死了。第二天被水渠冲到了田里发现了。”
“母亲原来是因为这个原因来到这里的。”我一直以为是她接受不了郑嫣的离开和舅舅的存在才离家来到Z市的，我只猜对了一个。
“舅舅死后，那你为什么不来找母亲回家？”我不明白外婆和外公当时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可以不来找母亲回家。
外婆神色唏嘘，“你舅舅死后，你外公很伤心，把你母亲当成害死你弟弟的凶手。他放下狠话不让我来找淑珍，直到他死后我才央求着以前带你母亲进城的女人带我来的。”她又摸了摸眼泪，眼睛里的血丝泛着复杂的样子攀爬在她白色的眼球上，和醉酒的江家胜很像。
“早在几年前，就听有人说你母亲死去的情况，当时我死活不信。你母亲前几年还会寄几封信和一些钱来家里，我都偷偷的藏了起来。开始她说怕你外公，所以不会回来了。后来她又说自己结婚了。”外婆说到这里的时候，情绪格外平静。也许是在汹涌的悲伤之后变得冷静了下来吧。
年纪大了的好处就是:可以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了，可以恐惧的东西也越来越少了。
“呵，东阳，外婆可有好久没这么说过话了。”外婆脸上露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笑起来满脸的褶皱都挤到了一起。
“有多久？”外婆的样子虚弱了很多，不知道是不是和我说了这么多，让她又苍老了许多。她现在的样子就和曾经每天等我回来的王寡妇一样，虚弱里带着对生的渴望，眼神如此的有活力。
王寡妇在的时候，我就在想，能让她害怕的会是什么？是不是死亡？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那眼神里的渴望就是对生的渴望。只有生，才是她们觉得最为美好的事情。后来王寡妇死了，我便没再见过这样的眼神。
现在在外婆眼里重新看到了这种眼神，我又想起了王寡妇。外婆也和她有一样的眼神，不过我在看到外婆的眼神后就改变了初衷。她的眼神和王寡妇当初的眼神一样，也是那么的渴望。此刻我却觉得这是对死亡即将到来的一种欢欣。
在漫长的等待里，死亡是终结等待的唯一方法。在我曾经的梦里，我在“妄”的眼里看到了绝望和恐惧。那个时候，“妄”就看到了在我们人身上的秘密，只有死亡才是解脱的唯一方法，所以我让他们感到恐惧和绝望。
当死亡的那一瞬间变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的时候，我们就会为了等待那一个瞬间放上我们所有生命的筹码。
“你母亲走后就没再说过这么多的话了。”外婆的话打断了我的思绪，她虚弱的样子里带着一副如释重负的感觉。也许就和我想的一样，在即将结束等待的岁月中，对死亡本身的恐惧也就消退了许多。
我没有再回应外婆，因为她在讲完使她悲伤的故事后，开始陷入沉睡。没有丝毫牵挂的沉睡，我也没有丝毫惦念的沉默。故事已经说完了，外婆也累了。就让她好好休息一会，在生命的长途中，她走得太久、太久了。
外婆醒过来已经是深夜的时候了，这个时候我还在失眠。
“东阳，怎么还不睡觉？”老人的感知有一股诡秘的敏锐。我想，每一个即将死去的生灵，对周围任何一个有生命的载体都有十分敏锐的感知。
“外婆，我睡不着。”外婆枯瘦粗糙的手再一次抚摸我的头，这个时候我不再感到刺痛。它是一种安慰的感觉。
“是不是还在想今天的事情？”外婆的样子即使是在黑暗里，也会让我觉得和蔼。
“外婆，你说人死了会去哪？”我脸对着窗外看不透的夜空，想从中知道我想要的答案。
“傻孩子，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它们会在天上看着自己亲近的人的。”
“星星？”我看着浓重夜幕的天空，却看不到一个发亮的星星。这个时候外婆又已经睡下了。
“陆霄，你也会在天上看着我吗？”我望着夜空，沉重的眼皮也慢慢合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