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个人的生命里，都会有一个或几个是驻足在你生命里的风景。春夏秋冬，也是你生命里的春夏秋冬。而我，周舟就是我生命里的这道风景。
秋季渐渐走到尽头，干冷的天气越发严重。秋风的冰凉刺骨慢慢演变成寒风铺天盖地的席卷，地上枯黄的叶子已经被风碾压的粉身碎骨，早已不见了痕迹。寒风刮过大地，隐隐会听到一首哀伤的情歌。
日渐臃肿的人们发现衣服已经不能帮他们抵御寒冷了，都学会待在家里。所有的生命在经过一晚上偃旗息鼓后，都变得再次活力充沛。只有寒冷还在不辞辛苦的忙碌着，它把每个角落都披上雾霭后才悄然退去。这个时候，我已经要起床了。在没有陆霄的日子里，我都会莫名其妙的失眠，在以前他来喊我的时间里，准时醒来。
在不知道陆霄死去的那几天里，我都会慌慌张张的爬起来，趴在满是油烟的窗台下，睁大眼睛期盼看到他。我穿着他送给我的衣服，趴在乌黑粘稠的混合物上，没过多久衣服就成了黑色。被油烟染黑的玻璃照着我脸上的失落，把它又铺上一层厚厚的油烟。
那几天，我晚上比现在失眠还要严重。借着外面的月光，我看着衣服上浓墨重彩的怪人，看他布满血丝的瞳孔，看他千疮百孔的脸庞，看他令人作呕的嘴巴。他嘴巴粘的黑色粘稠物质和窗台上的油烟很相似。看了几天，在一天晚上，我忽然发现衣服图案上人物的表情是对人大笑的。这个问题的发现让我兴奋无比。
我使劲从江家胜沉重的胳膊下挣脱出来，一个人跑到了厨房。一进厨房，就听到了夜行者动物们欢快的声音。我打开了灯，瞬间听到无数声惨叫的声音。昏黄的灯光照在我瘦弱的身躯上，影子一直被拉到了过道。我努力把胸前部分的衣服扯高，想要用灯光看得再清楚一些。
灯光照在白色衣服上的图案时，我认真看着那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这双眼睛里，我看到了母亲临死前看我的眼神。那是对生的渴望，对死的无奈。现在想想，那件衣服是陆霄留给我的最后一件东西了。每当想起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所透露出来的眼神，我就莫名的想起了陆霄。不知道陆霄在临死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想到这里，我发现自己没多少时间了。把江家胜瘦弱的胳膊放到一边，穿好衣服就起来了。一打开房门，寒冷的湿气就冲了进来。我听到睡梦中的江家胜打了一个很大的喷嚏，接着他说了句，“淑珍，天冷了，要把被子盖好，不然会着凉的。”我回过头看到他，把单薄的被子裹在了身上。
“你再怎么说，她也听不到了……”我关上房门，也把自己的话关在了外面。这个时候，过道里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晚上的夜行者动物们被这浓重的黑暗蒙在鼓里，以为还是在深夜里。
“嘶……”突然听到一声撕心裂肺的声音。不光是老鼠被黑暗欺骗，猫也被骗了。它在老鼠们进食的时候，也出来觅食了。欺骗有时候也是相互的，一个是骗子，一个是被骗。没一会，过道里就传来了浓浓的血腥味。你死我活的世界里，总是难免无休止的杀戮和战争。
外面，飘着一层浓厚的雾霭，还参杂着一些没有完全退去的黑暗。我耸了耸鼻翼，紧了紧身上的外套。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气一样，双脚趟进了雾霭里。背着天光，在雾霭里摸索着向前走。怀着探索未知的前方一样激动的心情，巷道里不知是谁倒的冷饭，在发酵的角落里变得稀稀散散。
在以前没有雾气的时候，我沿着又长又窄的巷道看去，整个巷道像是一道微弱的光线。沿途那些挂在密集电线上的衣服，掉落在电线上的垃圾袋，墙上丑陋巨大的油漆字都是这条光线里的黑暗。所以只要你和我一样，眯起眼睛眺望前方，会发现巷道就是一条发着微光的光线，那些密集的电线，衣服，挂在电线上的垃圾袋，还有丑陋的油漆字都是这条光线边缘的黑暗。
光明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的东西。你越是极力想要看到它的光芒，看到的却会是光芒背面的黑暗。就像记忆，你越是拼尽全力去抓，它就会在你不留意的时候悄然无声的逝去。等你发现的时候，它已经成为了你记忆中的失忆。
我还记得，陆霄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就是工厂大烟囱里的烟去到哪里了？我记得这个问题我回答他了，甚至还好像和他有过激烈的争吵。但是我就是不记得我给他的答案是什么，陆霄那张曾经让我无比安心的面容，在我的记忆里也越发的遥远。我都快记不起陆霄笑的样子了。他的笑一定是灿烂的，我想。
陆霄把我从流言蜚语中拉了出来，还教会我如何去对付这样一群喜欢道人是非的女人。他还信誓旦旦的对我说，我的母亲一定是个心肠非常好的女人，只有那样的女人，才会生出我这样的孩子。他说这个的时候，语气是笃定的。像是在对我阐述我一个事实，而不是传达一个他的猜想。
我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我连自己母亲的样子都记不得的话，不知道他会怎么想。是不是会想，是怎样的一个女人，才会生出我这样一个薄情的孩子。不过我没有告诉陆霄这个，我不想他在心里猜测我母亲的形象。
我的心里对母亲一直都是很自责，我的到来造成了她的死亡。她用死成全了我的生，我用生报以她的死。我对她的容貌早已记不清，只有她临死前的那种眼神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在我无助彷徨的时候，它给过我安慰。在我悲伤绝望的时候，它带给我恐惧。
在死亡的定义上，我宁愿青睐遗忘。遗忘比起死亡来要缓慢得多，它是一点一点蚕食脑海中的记忆，一点一点淡忘某个人的音容笑貌。它不比死亡，死亡的到来是那么的无情，它会果断的把关于死者的许多东西从世界上抹除。死亡在多数时候都是带着人们对它的敬畏来完成它的使命，它用令人敬畏的方式结束漫长的死亡过程。
人们等待死亡花了自己一生的时间，死亡这个步骤只需要一秒就完成。其实，人们是花了漫长时间的煎熬来接受死亡那一秒的仪式。这个仪式很多人很期盼，也有很多人很恐惧。期盼的人会觉得是恩泽，恐惧的人会觉得是灾难。
不知陆霄会是什么感受，是恩泽还是灾难，还是都不是。这个问题的答案，我用尽一生的时间也不会知道。陆霄死了，我花上一生的时间也等不到他的醒来。
在我的生命里，母亲给了我生，收留了我流浪的灵魂。陆霄陪我度过了整个童年，解救了在流言蜚语里惶惶不可终日的我。现在，他们都以十分彻底的方式离开了我。不是分别，也不是离别，是永久的分别。
每天都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的人，眼里充斥的都是他们。下一刻，对他们又毫无印象。我们不断的结识许多人，又不断的遗忘许多熟悉的人。把陌生人当作朋友认错，把朋友当作陌生人错过。不停上演着错误的事情，不停重复着犯过的错。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往事就在我记忆变得轻浮了起来。母亲临死前看我的真情眼神，我渐渐认为是对生的贪恋，对死的痛恨。陆霄对我的好，我认为就是两个同样需要温暖的人互相索取，我淡忘了当初有多少人为了巴结他的零食不惜天天跟随着他，他只选了我我作为他的朋友。把他认为好的东西与我分享，坏的东西自己隐藏。
往事渐渐成了风，吹拂到脸上，成了不痛不痒的巴掌。打不痛慢慢麻木的心，也打不醒沉睡的记忆。大量的往事盘根错节纠葛在一起，母亲，江家胜，陆霄，王寡妇，周舟，告诉我死讯的老女人，弄堂里那一群肆无忌惮说话的女人们，萍水相逢的行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所有的人都成了我心里的羁绊，每个人与我都有着因果。
我想要学会忘记，把每个在我心里留下痕迹的人都变成风，吹到遥远的地方，吹到遥远的海边。在一个人一生想要追求的春暖花开，由另一个人把记忆遗忘掉，把它放在春暖花开的时间里，任它在荒芜的记忆里自生自灭。最后消失，追随着他的今生一起死亡。
时间在我们的生命里留下了开心，悲伤，痛苦，温暖的记忆，在我们不愿遗忘的岁月里，渐渐相忘。两相忘，不再想。
深秋的风，吹过人们深藏的心房，轻轻拍打过人们的往事。在一个容易感触的季节，揭发深藏在每个人心里的悲伤。温柔地把深藏的故事曝光出来，在曾经的旧时光里，轻轻地呢喃过去的情话。
往事随风，浩如烟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