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提足迈出阁门时,弄雪倏然睁开双眼,目光正对上帐顶泥金银并列的一对福字,那福字写得甚为的团满,满满占进她眼中只觉得已留不下一点的余地。她翻了个身,想想今日又要做些什么,难不成真如王上的戏语中说的,向外面散开那般的自己将要晋妃的谣言。心中略将这一条独自拉出,作一番思量,越是知道不可。
王上的意思她能够感觉得出来,是要她少见、少提王后。那就要青文来招惹自己。如何能让素来谨慎持重的王后,果真失了持重的样子冲着自己河东狮吼,不可谓不是一件难事。触动她的办法似乎从来就只有那一个,便是要倒逼王上。她勾了勾唇角,自嘲地想,那同样也不那么简单吧。
弄雪看着自己手心中,委婉纠缠着的纹路,一直没入手腕当中,眼眸滑过时,心念电转,只是这世上又何来易事。由来只是困顿二字,得意从容到底,不过是少数人眼中的痴妄罢了。
弄雪下床时,手上的金铃作响,外面的侍儿早听到声音连忙挑帘进来,服侍她下床,身后的宫人执洗、面香药皂鱼贯而入。弄雪接过软巾自己拭了拭脸,来宫里这么久还是有些不习惯,有这么多人服侍自己。她一直害怕那种被人捧到手心的感觉。足以让她在那一刻深深感知,什么是害怕失去。
还在拥有就害怕失去的感觉,如此的真实地网罗在心底。一寸寸地展开时觉得那才是传说中的沉鱼落雁。最恶毒的东西才最美丽,这尘世有时候就是平衡得让人心惊。
那软巾触在脸颊上温柔抚了过去,却抚中了心头的乱事,只是她在风月场中混得太久,这种掩藏心事的本领恐怕已经成了习惯。此时,她内心不是一般的纷乱,表情也不是一般的闲淡。
仿佛就如同平常日子的平淡一天。可是在她心中几乎已经划定了一个于自己、于青文而言都惊险万分的决定。决定是很凶险却不知道如何引得鱼儿上钩,这个钩儿的制作必定要花上一番心思。
想了整整一天,就是在为一只鱼钩。满脑子出现鱼钩的形状。她对画蕊说晚上要吃鱼。那样就能很形象地想到鱼钩的如何作用。能想到的办法有两步,一是要找到毒自己的毒药,二是能找到让青文来一次的机会。毒药不好找,青文就更加不容易来这里,谄媚不行,激怒就是更加不可以,在这宫中有谁杀人会用自己的刀啊。所以即便自己让青文火冒三丈,过来的恐怕也只是青文的飞刀,也绝对不会是她本尊。
哎,很无耐。怎么突然又变得畏手畏尾。自己好像不知不觉中慢慢变了,那变化都让自己吃惊,想到显王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少只是还记得要帮助他除掉王后,算作还他的人情。
可是,显王的另一个目标才是重中之重,她却已经不会再帮他,那是因为她喜欢上了这个男人。
喜欢是一种极为奇妙的感觉,她明明没有打算过,让自己付出这样情感。她应该是一直心不在焉的,可是如果她还能有一点点的自我认知能力就会知道,她喜欢上了他了。她是一个不合格的猎手,爱上了自己的猎物。那么完美的猎物,她如何能够不沦陷。
她微微啜了一口手中的雨前龙井。“宫中这茶从来都是夏季的首选。”身边的画蕊轻轻同她说着闲话。
她并不理,只是还想着她的那个沉沦。连在梦里也要对他醉眼如丝。
这个沦陷就从她并不想承认的那一个开始里开始,王上从高高的王座上走下来。那身后附带着的是黑夜,这个显王从一开始就已经提醒过她了,她要见的这个王上其实是一个黑暗的人。但是她仰起头,觉得他身后带来的真的是黑夜啊,显王并没有说错,只不过那竟然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五彩斑斓的黑夜。一切的光明绚烂都自这孑然的一身而起。从前有人说一见衷情,她不肯信,还会掩袖而笑,直到笑出泪水。那些垂死挣扎的泪水,流在她腕间,执著着不肯掉下来。
而今日她却相信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不存在的东西,也从来没有必然存在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来。她竟然是痴了,有一些事是不必急于一时的。而那些计策也必足与青文的地位匹配的。毕竟是王后。可是她们有仇吗,她有些记不清了。也许自己并不是在帮显王,那只是要找一个借口而已,她要帮的正是自己。她竟然是在嫉妒青文,嫉妒王上的每一个想法里都有她的地位。而自己不过是一个替代品。
她翻转过身,从呵呵的笑到嚎啕的笑,从没有人听过这种笑吧。可是她今天就是这样笑的。本是那样的出身,她该天性凉薄才是,不是早就不相信这世上的男人了吗?
王上为她剔除了坚厉的鱼骨放在她面前,她撒娇不肯自己吃,要他喂自己吃。他竟然真的动了金筷子。那动作不过一般的喂食却让她觉得格外的期待。一段心事早已经在心中浩浩荡荡起程,一路为他翻山越岭,却无心留恋只为了能够踏过连绵不绝,让相爱蔚然成风。只是飘过面颊为她收藏。
“在想什么。目光里满是一惊一乍。”皇上凝目瞧他。
能不一惊一乍吗,她在飞跃千山万水,只为了将他找寻。哪怕自断归途,一切都再所不惜。
她忽然在心中打定主意,“我要去见她。”平然说出口后,已去啖那盘中无骨的酥滑的鱼肉。
待得王上回神。她已经吃空了盘子眼巴巴地将他瞧着。就像一只还要被喂食的小猫。目光湿软以极。
一切如此简单,但是他却已经觉得自己身神俱舍,只能看着她。她像是从他心底中那个影子里慢慢走出来的真实存在。他一直在找她,那种陷于迷恋的寻找。只是……他忽然站起身,“去芝兰院!”
一切有如变故来得突然。
画蕊站在弄雪身后略显慌张。而弄雪却不,她只是看也不看王上,伸出金筷,去触鱼头、鱼身、寻到一块心宜的好肉,慢慢夹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