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海风渐起,桅杆上的妈祖旗发着嗤啦啦的撕扯。
华运号同海蛇静静地漂在码头上,船上虽然没有人,但依旧跳动着火把,在周围的海域也有隆华船行派出的哨船,码头上同样有来回巡逻的船员。
无论是从海上还是陆上,绝对没有人可以靠近华运号以及这批决定隆华船行的命运的瓷器。
“少爷,已经招过海莲,这时再上船……”巡逻的船员面对黎远,有些犹豫地说。
黎远一瞪眼:“船行归你管还是归我管!明天就要发船,我必须上船检查一下,万一出现意外怎么办?!给我滚!”
船行的船员和伙计都知道这个船行少东家不好惹,一听他发火,立刻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任由黎远带着几个伙计上了船。
“给老子好好巡逻,别在这里碍眼!”黎远似乎余怒未消。
那几个船员答应一声,忙不迭地走开了。
看着火把渐渐远去,黎远带着那几个人登上了海蛇。
上船时跟着他的有四个人,但下船的时候却只有两个。
黑浪在船下翻滚,黎远站在海蛇船头,跳动的火把映着他的脸。
“你们四个,”黎远冷笑一声,“明天就是你们的祭日!”
在巡逻的船员回来之前,黎远便带着两个下人偷偷离开了码头。
华运号这次要跑吕宋(菲律宾),最重要的一次航行,潘勇自然要亲自前往,晚上用过晚饭之后,整个黎府都陷入了一片沉寂。
林风他们四个也已经睡下,为即将到来的航行养精蓄锐,他们现在考虑的是万一老万再次发难怎么办,却不知道危险已经近在眼前。
相对的,盛宣却依旧等在书房里,陪同他的还有长子盛翔,是否能够一举摧毁隆华船行,在此一举。
海,依旧那么平静。
子时刚过,码头上巡逻的船员已经快到了再次换班的时候,一个个都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
海蛇的船舱门却趁着黑暗被偷偷打开了。
两个人摸出船舱,火把在海风里已经是强弩之末,两人悄悄来到船舷边,观望一下四周,偷偷翻过船舷,慢慢下到海水中。
哗啦,轻轻的海水翻动声,却立刻就被海浪给淹没。
两个人憋一口气,沉到水下,慢慢靠近华运号,两个人都是盛翔专门选出的水鬼,这么段距离对他们来说小菜一碟。两人来到华运号背对着码头的一侧,露出了两颗脑袋。
船身有一个向外倾斜的角度,但两个人彷如猿猴,两三下便爬了上去,翻过船舷,嗒,轻声落在甲板上。两人俯下身去,相互对视一眼,一人背靠着船楼在甲板上监视,卡啦,另一个人悄悄打开了船舱门。
在华运号上,除了装箱的瓷器之外,还有做饭用的食用油以及油灯用油,华运号虽然只是一艘货船,但船上的船员也装备有火铳,因此火药瓮也必不可少。
整艘船所缺少的只是一把火。
夜还很长,两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将油和火药洒在整艘船上。
刚刚换班上来的船员李三才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虽然在码头上有海风吹着,但他还是在边打呵欠边擦鼻子抹眼泪。
他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又该去转一圈了。
无意之间往船上瞄了一眼,突然看到华运号上人影一闪。李三吓了一跳,丫的,见鬼了吧?
接着,他就看到原本插在船舷上的几支火把居然突然脱离了船舷,慢慢悠悠飘了起来,挂在船楼上的油灯也飘在了空中,忽闪忽闪,仿佛鬼火。
这时他才看到,船上有人正在摘火把和油灯!
还不等他那句“是谁”喊出口,油灯便已经被摔碎在甲板上,火把也被扔进了船舱。
紧接着两个黑影跳到了海里。
呼!瞬间火焰几乎包裹着整艘华运号!
一瞬间的剧变,让码头上的船员都有些反应不过来,这华运号抽什么风,怎么莫名其妙的搞**玩?
“救火!”不知道是谁的一声高喊,才将众人从震惊中唤醒。
码头上的船员都不要命一般跑向华运号,扑通扑通直接跳进海里,每个人都知道,这船货对隆华船行来说意味着什么!
但火势已经在一瞬间覆盖了整个华运号,虽然四面都是海水,可船员手中连个水桶都没有,这又如何救!
还有人不甘心,将湿透的衣服扔上甲板,搭上登船板后冒着火焰跑到了华运号上。
但已经有船员蹲在码头上,呜呜地哭了出来。
他们都是老船员,同华运号的感情最深,眼睁睁地看着华运号在眼前化作一片灰烬,看着船行最后的希望化作一团灰烬,他们又怎么能不哭泣!
苍茫的夜色,燃烧的华运号仿佛大海的一滴血,照耀着船员们脸颊上的泪。
天川船行内,盛宣和盛翔默默地坐着,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掌柜的!华运号被烧了!”
盛翔一下子站了起来:“爹!隆华船行是我们的了!”
盛宣坐在椅子上,心中蓦然一松,终于……
此时的黎府还是一片沉寂,沉睡与安眠。
砸门的声音惊醒了整个黎府。
一个家人急匆匆跑向黎旦居住的厢房,黎旦虽然病体未愈,但仍旧十分机警,黎府中的骚乱早就把他给吵醒了。
家人正在厢房的门外踌躇该怎样对黎旦说,这样的消息,他又怎样才能说出口!
“是谁?进来吧。”屋里传来了黎旦苍老的声音。
有什么事情能够值得半夜惊动整个黎府?莫名的,黎旦的心中有了些不安。
“掌柜的……”家人一见到黎旦,再也忍不住泪水,普通在黎旦面前跪了下来。
黎旦刚披上袍子走出来,也是刚刚醒来的侍女掌上灯。
“怎么回事?”
“掌柜的,华运号,华运号被烧了!”
“什么?!”黎旦手中的袍子一下子落到了地上,“你说什么?”
“掌柜的,华运号被烧了,什么都没剩下,我们,我们完了啊!”
完了……黎旦脑海中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他脚下踉跄了一下,顿时摔倒在地上。
“华运号……”黎旦似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喉咙中挤出这三个字。
扑!一口鲜血从黎旦口中喷出来。
“掌柜的,你怎么了?掌柜的!”
依旧是沉静的夜,整个壕镜都在夜色的轻哼中入眠,飘摇的海飘摇着沉睡的夜,飘摇着孤零零的船,还有飘摇的隆华。
生命就像一列隆隆而来的列车,没有终点就没有起点,隆华船行的终点似乎已经到来,但起点又在哪里?
黎婉、黎远、林风、陆逸、白祺、王大有、潘勇以及黎府中的所有人都赶到了黎旦所在的厢房,守护着这个在最动荡的时刻走进生命尽头的人。
或许还记得在从双屿港逃出来,第一次遇到黎旦的时候,这个睿智的老人,看到了他们四个人身上的勇武谋略还有正直自信,但现在,他却再也睁不开那双睿智的双眼。
隆华船行就像一艘远航的船,他的舵手,已经要在这波涛汹涌的大海中沉睡。
第二天一早,一个消息便传遍了整个壕镜。
隆华船行大掌柜黎旦,黎朝升将在三日后大葬。
林风在来到嘉靖二十七年的明朝之后,除了身边的三个兄弟,两个人改变了他生活的方向,一个是已经死去的黄虎,还有一个是正在死去的黎旦。
看着黎府的满门戴孝,看着船行的黑纱白衣,看着黎府船行上下的眼泪,看着靠在陆逸胸膛上哭泣的黎婉,林风说不出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
虽然仅仅不到一个月,但他却经历了隆华船行的盛与衰,一向心软的他,面对着满门悲戚,他有一些茫然。
在黎旦的葬礼上,盛宣和盛翔也代表天川船行送上了挽联,他们还没有展开对隆华船行的最后进攻,按照盛宣的话,黎老爷子海上奔波一生,最后的时刻,还是让他安安静静地去吧。
整个葬礼黎旦第一天入殓,连奠三天,然后入土为安。
华运号已经带着隆华船行最后一批货沉入海底,林风心中明白,黎旦葬礼这几天,恐怕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可一切比预料中来得更早。
葬礼第三天的早上,船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老万。
那天前往老万山的情形黎旦并没有告诉船行中的人,当然,潘勇是知道的,而这次老万前来,无论是林风还是潘勇,都明白这绝不是简单的哀悼。
他是要带走黎婉。
黎旦尸骨未寒,整个船行上下尽皆哀兵,老万的狂妄,无异于火上浇油。
更何况,隆华船行一切的一切都是从老万抢劫隆升号而起!
但潘勇不能让风雨飘摇中的船行再经受任何打击!
最终黎婉还是被带走了,虽然林风明白黎婉一旦上了老万山之后将会面对什么,虽然陆逸再次吼出了胸中的怒火。
林风什么都没有说,黎婉伏在陆逸胸膛上哭泣时,他却瞬间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平静。
无论是黎旦的死,还是老万的到来,他心中似乎没有什么悲戚与愤怒。
纵然在黎婉被带走时,他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丝的痛。
这个在海中虎上,自己救下的小姑娘,傻傻的举起手中的承影剑同黄虎拼命,同自己永远都忘不了,同海中虎一起沉入海底的黄大哥拼命。
我的手中,需要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