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双手颤抖,大雨中他甚至不敢去碰黄虎的身体。
“羽远,”黄虎的声音很平静,但掺杂在雨声中,林风却听到了无尽的凄凉,“其实我多么希望也有一个人能站出来说别打了吧……”
雨声、喊杀声混作一片,林风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黄虎说的是什么。
“黄大哥,你说什么?”
黄虎微微摇头,一只手扶住林风的肩膀:“羽远,以后不能总是那么心软,知道吗?”
大雨依旧瓢泼,林风心中一动,鼻子一阵阵发酸。
“扶我起来!”
“黄大哥,你的腿……”林风甚至不敢看那血肉淋漓的一幕。
“起来!”
林风不再说话,将黄虎的胳膊搭在自己肩膀上,将他扶了起来。
“羽远,我没想到自己也要死在官兵的手中。”
大雨如泣,林风感觉到脚下的海中虎在摇晃中正慢慢倾斜,船舱已经进水,甲板也被击穿,海中虎的沉没只是时间问题。
“羽远,”黄虎靠着船舷站好,“一定要帮我找出内奸来!”
林风当然明白内奸是什么意思,也知道黄虎要自己帮他找是什么意思。
“黄大哥,我们一起走!”
黄虎摇摇头,看着暴雨中的海中虎:“我是船长,最终的归宿就是要同自己的船一同沉没。”
雨帘如珠,林风可以感受到黄虎那份如归的坚毅。
“黄大哥!”陆逸从船头跑了过来,摸一把脸上的雨水,“船就要沉了!而且两翼又有水师战船过来!”
黄虎看着雨夜中的海中虎,拍了林风脑袋一巴掌:“带着兄弟们走!”
一瞬间,泪水从林风双眼中奔涌而出。
黄虎拍拍林风颤抖的肩膀,说:“他娘的,滚!”
林风狠狠地摸一把脸,几乎用尽全力吼道:“走!”
整艘海盗船上,加上受伤的,包括林风、陆逸、王大有,活下来的海盗不到十个,而白祺已经不见了身影。
在水师战船靠上来之前,他们一起跳进了海里。
如注的暴雨迅速将他们的身影淹没在雨帘中。
黄虎站在最后的海中虎上,慢慢同黑夜融为一体,在雨中消亡。
他娘的……
暴雨还在一个劲地落着,没有闪电,没有雷声,只有孤独的倾盆的大雨,敲打着这死亡一般黑色的海面。
整个汪直船队也没有再翻身的机会。
汪直手下九山洋的残兵,面对数倍于自己的水师,走上了一条彻底覆亡的道路。
在这个暴雨的夜里,南港外,变成了一片海上的坟墓。
从开战到汪直船队全军覆没,南港内始终没有一条突围或者援助的海盗船。
直到第二天早上,雨势才渐渐小下去。
大嵩所盐场码头已经改成临时的军港。
清晨,初升的太阳刚刚将浓重的阴云驱散,雨后的风轻轻拂动着懒洋洋的海水。
远远的,一支船队划破了海面。
居中旗舰上,高高的桅杆顶上一面大旗,上书一个大大的“明”字,下首一面大旗则是一个“朱”字。
是朱纨的水师。
船队在码头靠岸。
旗舰船舱打开,踏板连接到码头上。
两队士兵鱼贯而出,列在码头两侧。
一人走出船舱。
头戴梁冠,上结五梁(明代三品文官为五梁),金带,佩玉,黄、绿、赤、紫织成云鹤花锦绶,下结青丝网,金绶环。身着绯衣(古代服色按五德的学说,夏尚黑、殷尚白、周赤、秦黑、汉赤、唐黄。明取法周汉唐宋,以火德王天下,色尚赤),上绣孔雀,展翅欲飞。腰环金银花束带,纹路精细,绣中极品。再看脸上,面方口阔,目如繁星,一对剑眉,长须飘飘。
此人正是提督浙江、福建军务,浙江巡抚朱纨。
跟在朱纨后面的有都指挥、福建都司卢镗,浙江巡视海道副使沈瀚、福建海道副使冯璋、金川卫指挥吴川等人,个个官服青紫,盔明甲亮。
朱纨带领众官吏在码头上站定。
“暴风雨终于过去了。”朱纨看着摇荡的海面,发出一声感叹。
冯璋一拱手:“多亏了朱老爷和卢老爷运筹帷幄才能决胜千里!”
朱纨不置可否,转身对冯璋道:“冯海道,陈四的事情怎么样了?”
“禀报朱老爷,昨晚已经证明陈四这厮的情报没有错,至于许栋的脑袋,他一定要等到朝廷的招安令下来他才肯交出来,而且他手下的海盗船也都还没有解除武装。”
朱纨点点头:“陈四的事情还是不能大意,他的话要信但也不能全信,让郭千户时刻盯着他点。”
“是。”
“卢都司。”
身后白盔白甲,一缕白须的卢镗上前抱拳:“在。”
“我需要回府上给朝廷写奏章,这俘虏的问题和后续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是,遵命!”
说完,朱纨便下了码头,乘上官轿,带着一队官兵离开了码头。
“宁波府。”卢镗道。
宁波府知府连忙上来回话:“下官在。”
“这些抓获的俘虏要暂时关押在宁波府大牢,都安排好了没有?”
“下官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
卢镗点点头,带领众官吏走下码头。
“那各位就去将各自所属战船上俘虏的海盗押出来吧。”
“是!”
众将领命而去。
卢镗则带人在码头上开始陆陆续续被押送出来的俘虏中巡视。
在卢镗身后还跟着一个白盔白甲的小将,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模样,手持一杆龙胆亮银枪,面如傅粉,身材颀长,标准一个帅哥的模样。
“他妈的快走!”一名士兵正在推搡一个刚从船舱走上码头的胖子。
胖子双手被捆,没有说话,瞪了士兵一眼。
“你还敢瞪!”士兵上来一脚踹到胖子的屁股上。
胖子就像一座小山包,纹丝不动,倒是那名士兵被震得退了几步。
“你奶奶个腿,居然敢打老子!”胖子像一头蛮牛,就要往前冲。
“大有!住手!”后面的陆逸喊住了王大有。
同样双手被绑的林风也从船舱中走了出来。
士兵刚要发作,但看到卢镗正走过来,立刻老实了。
卢镗当然不是因为士兵打俘虏而过来,对于海盗,没有什么好客气的。
他后面跟着白袍小将,还带着一队士兵,径直来到了陆逸跟前。
一个百夫长连忙跑了过来:“卢都司。”
卢镗点点头,指着陆逸说:“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陆逸的腰上还挂着那柄武士刀。
百夫长连忙说:“昨晚从海里把这几个俘虏捞上来之后,天色太黑加上仗还没有打完,连看也没看,直接就绑起来扔进了船舱里面,所以……”
百夫长一边说,一边亲自动手,要把武士刀从陆逸身上解下来。
卢镗又打量一把陆逸的刀,道:“给我看看。”
百夫长连忙把武士刀递到了卢镗手中。
“哼,”白袍小将在后面鼻哼一声,“海贼就是海贼,还用一把倭刀。”
卢镗仔细打量着手中的刀,刀鞘是精钢所铸,但绝非一般刀鞘,上面雕刻纹饰无一不精,山水花鸟,栩栩如生,根本不像一把刀,更像一件艺术品。
刷。
寒光一闪,武士刀脱鞘而出。
卢镗打量着刀身,脸色突然微微一变,他没有看陆逸,却收刀回鞘说:“这把刀是怎么来的?”
陆逸倒是不卑不亢:“是我杀了几个倭贼,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
“前不久大嵩所的那一伙倭贼?”
“嗯。”
“小子,不错,”卢镗点点头,“只可惜你又当了海盗,你知不知道你那天把谁给杀了?”
“不知道。”陆逸摇摇头。
“那天那伙倭寇是日本大名岛津贵久的手下,里面有岛津贵久的儿子岛津赤也,但岛津赤也却在大嵩所被人杀掉,随身携带的家传宝刀也丢失,老夫我虽然是武将,但也和倭寇打过不少交到,认识几个倭国字,这柄刀的刻着的就是‘岛津’两个字!”
陆逸心头一震,他听白祺说过这个什么岛津的事情,而且知道这个岛津和许栋许二爷的关系,他也注意到了刀身上的几个鬼画符,但谁知道这他丫的和狗刨的似的几个笔画是什么意思,结果没想到自己不仅炸了他的船,而且连他儿子也给宰了。
“那那天倭贼的船被炸,是不是也和你有关系?”
“当时我们从倭贼手里跑出来,看到他们的船在码头上,觉得有机可乘就把他们的火药瓮给点了。”
“你们?”
“还有风哥和大有。”陆逸看看林风和王大有。
卢镗把刀交给手下说:“真是可惜了,看你们是条汉子,但你们可知道海贼是不赦之罪?如果当初没有去当海贼,而是来投奔水师,可能就不是今天的下场了。”
陆逸当然看出了卢镗爱惜他们的意思,连忙说:“请老爷搭救!”
卢镗叹口气,摇摇头,摆手说:“把他们带走吧。”
当听到卢镗说“不赦之罪”的时候,林风的心腾的跳了一下,丫的,这是要被砍头的节奏?
虽然怕死,虽然懦弱,但林风没有哀求卢镗,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天朝那些趾高气昂,不可一世,吃肉啖血的官吏,他突然想起了黄虎父母的惨死,他突然想起了黄虎在海中虎沉没那一刻的坚守。
水师?官员?除了用百姓的血肉填饱自己的欲望之外,还会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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