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南宫,东观。
皇帝心里有事,在宫里走来走去,后来干脆过来见见皇子协。
刘协正在东观里面埋头找书,也不知道他找多少书,还要了两个黄门充当杂役帮忙。
皇帝来时,正见到他们几个一脸灰尘、满头大汗的样子。小黄门立即跪地,被皇帝甩袖子赶出去了。
皇帝先是沉默了一下,左右看了看东观大殿里,书架林立,堆积如山的典籍,再看看儿子浑然无视自己只顾自己忙碌的样子,半晌才问:“你今日所为如此莽撞,可知会有什么后果?”
刘协只好暂停搬运攀爬,回答道:“父皇,孩儿说宦官的话,正是心中所想,毫无遮拦。孩儿年龄幼稚,想专门研习学问,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皇帝叹了口气,似乎自言自语一样,说道:“这些宦官,跟朕多年,是有感情的。但是他们贪污腐败,朕却也早已知晓。你以为朕为什么不管?因为这些人虽然贪腐,但是只要朕一纸诏令,即可褫夺其衣冠,对朕毫无威胁。再说朕平时用顺手了,可以办到许多外臣办不了的事情,这些人对于朝中的权臣,也是一种制衡。其实,朕也是一种不得已。”
刘协道:“父皇,孩儿做的是不是极为不妥?”
皇帝皱眉道:“孩子啊,你年龄尚幼,有些事情不懂。这生命啊很短暂,就像露珠一样,太阳一出,要不了多久,就消散无形了。当年朕曾有几个皇子降世,却都不幸夭折了。为了你皇兄辩不出意外,寄名到道人家,不为其他,但求活命而已。世人都以为皇帝富有天下,其实也无趣的紧。许多事情,也不是自己想怎样就怎样的。你生于皇室,要心存谨慎。这次言语结好宦官,其实大可不必,阉人不过仆从罢了,可治国仍要儒者啊;而今你却为了宦官,得罪了儒家万千子弟,殊为不智!这些读书人,朕尚且要恭敬待之呢。”
刘协这还是第一次听到皇帝长篇大论的給自己讲道理。他原本对这个“父皇”印象不是很好,过去很久,曾一直以为他是个被宦官忽悠脑残的傻瓜。宦官怕建的高宅被皇帝见到,哄着说“天子不能登高”,不让他爬宫中的高台,他居然真的不爬了。现在想来,这皇帝可远不是传说中那么傻的。
刘协对这些儒者本来相当的看不惯,对他们非白即黑的是非观也颇有微辞,在他看来,这些读书人基本上都出自官僚阶层,平日里结党营私,政治联姻,慢慢变成了垄断集团,掌握了知识,相互推介举荐,霸占了几乎所有的政治资源。后世隋唐时期的豪族门阀,可以牛哄哄的连皇帝都看不起,嫁女儿都不原意嫁皇室,觉得皇室萎靡不振、血统不纯。他们拥有的土地面积大的超过州郡,他们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决定仆役婢妾、佃户平民和部曲贱民的生死。他们这个阶级的根本利益,是与广大农民、佃户相悖的。可以预见,这帮人要是遇到毛伟人那样的,铁定是要把他们全部打倒斗争的。
自己这一闹,原打算是故意让朝臣非议自己,排斥自己,对立储一事进行更加有力的反对,彻底断绝自己的傀儡噩梦之路的。但此时见皇帝竟然怂成这样,顿时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皇帝道:“以后,你要努力结好朝臣,多说说读书人的好话。朕的心意,不能讲,但将来你会知道。”
刘协顿时腹诽不已:“你的心意无非就是立我为太子,问题是这个位置是个火山口,我不喜欢啊。再说,你活着的时候,我知道你也搞不定啊。”
皇子心里不爽,皇帝可是一点都不知道。他拉起刘协的手,道:“我带你去,給桓御史道歉。”
刘协有心说不去,但是考虑到皇帝现在连面子都舍出去了,要是自己硬梗着脖子不去,难免皇帝会大怒,后果不可预料,还是乖乖跟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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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央时分,天子车辇驾临,桓府一阵慌乱,桓典赶紧开中门来迎接。
刚出来,就见到那个小鬼头,正站在皇帝身边,望向自己。
皇帝咳嗽一声,刘协立即上前,施大礼拜了下去。
桓典一阵尴尬,侧身避让。
皇帝见桓典避让,在一边道:“稚子无状,课堂失礼,现已惶恐之极,望先生宽宏则个。”天子带头給臣子道歉,这个闻所未闻。
桓典道:“不敢。”
刘协跪下之后,拜了三次。然后,就跪着不起来了,严肃地说:“先生,弟子言语无状,今日特来请罪。”桓典无奈,只好亲手扶起,轻言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朝夕闻道,圣贤可期。”
刘协道:“是。”
皇帝见桓典扶起了皇子协,心中稍微安心,并不接受桓典入府喝茶叙话的邀请,而是转身乘辇离去了。奇怪的是,他把孩子留在了桓典这里。
桓典目送天子离去,回身望着刘协,问道:“天子为汝驾临桓府,今日之事,必遭朝臣弹劾。汝今后当慎之、戒之。”
刘协应道:“是。”然后说,“先生,我半天没有吃东西,肚子饿扁了,你給我弄些东西吃吧。”
桓典大摇其头,哭笑不得,拉着刘协到家里坐下。然后吩咐家人奉上胡饼和黄米粥,让刘协赶紧吃一些。
刘协毫不客气,吃的胡里哗啦响,风卷残云,转眼就饱了,打起嗝来。
桓典道:“汝今日为阉人辩护之辞,我回来之后细细思量,觉得并非毫无道理。但汝对儒者多有不敬之语。先贤前辈,多是以德服人,我且问汝,对儒家子弟苛责如斯,为何如此?”
刘协吃饱了,刚要顺口气,听得桓典问这个,只好答:“儒者生存于贪婪者之间,就像一个人长期住在茅厕一样,时间久了会让他忘记恶臭。面对贪腐,一代起而杀之,二代忿而斥之,三代同流合污。先生,不是我对他们有偏见,是我抱着平凡人的心去看待他们啊。”
桓典道:“司马迁在《史记》中,盛赞叔孙通:希世度务制礼,进退与时变,卒为汉家儒宗。汝平日很喜欢读史,当认真学习他的事迹。”
刘协想了想,道:“前些日子,骑都尉曹操曾于我造纸坊监制一些器物,幸已全面制成,技术实验一举成功,名曰印刷。骑都尉前往颍川增援皇甫大人时,我专门印刷出一本《孙子兵法》送給他,八十二篇,装订出来是好几本。现我欲印刷天下书籍,你家里要是有什么孤本珍藏,可以借我一览,保证给你化身千万,传播到五湖四海。”
桓典问:“这印刷,比之抄写书籍,速度快慢如何?”
刘协自信满满:“若仅印一本,则费时费力,铁定不合算。若是印刷千百本,则省时省力,效率极高。”
桓典大奇,说:“走,看看去。若真的好用,我推荐一家私人藏书大户,包汝不缺书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