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笑意爬上唇角,夜幽宁握着信笺放在自己心口的位置。
扑簌的眼泪宛若断了线的珍珠,滑落到她尖细的下巴。
被银河阻隔的牛郎织女聚少离多,念着相聚时的欢欣忍不住心生怨艾,低声哭泣。若能驾驭鸾车在空中飞行,每夜飞过银河与牛郎相聚多好。
正如他们,一个在宫外,一个却困在这深宫之中,被那千万重宫墙所阻隔。想要见一面,也是千难万难,便是互通书信,也要经几手转送。
这便是皇宫,这便是皇家女的命运和悲哀。
如果,如果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是不是就不需要在这些无尽漩涡之中挣扎,不需要在黑夜恶梦后独自一人舔舐伤口。
也许,她可以过平平凡凡的日子,没有争斗。
也许,她可以有父母相伴,静享天伦之乐。
也许,她可以与自己的心上人相守共聚,琴瑟和鸣。
也许……
奈何,她是一个公主,一个失势的公主,这一切便都成了奢望。
皇家女,终会是天子权衡天下的棋子。而她,亦不会逃过这种命运。她想要抓住季微浛给予她的温暖和幸福,只怕今后会更难。她退缩,只想让自己清静些,让自己的日子好过些罢了,为何别人就是不愿放过她呢?
季青雪一再地推诿季微浛和她的婚事,让她只能无期限地等下去。可是她还有多少时日能够等待,她也不知道……
季微浛初收到信的时候,欣喜万分。信中那熟悉的字迹,柔婉的言辞,都让他万般疼惜,总觉得那个温柔的人儿在他怀中轻轻诉说:
深院静,小庭空,断续寒砧断续风。无奈夜长人不寐,数声和月到帘栊。
慢慢收紧手,季微浛感觉心口一阵阵地抽痛。
他的幽宁,独自一人在宫中孤寂无援,他却只能在宫外看着她的信,为她心疼,却无能为力,甚至连安慰都做不到。
他和幽宁,身份地位皆那般尊贵,寻常百姓家是那样羡慕。殊不知,他们这样的人,却连选择幸福的自由也没有,过着身不由己的生活。
看出季微浛的情绪不佳,甄豫书冷淡地说:“公主心计深沉,在宫中生存自然游刃有余,也无需你如此为她忧心。”那个外表柔弱的女子,却有着一颗别样深沉而坚强的心性,那皇宫中的日子,她也再熟悉不过。
“游刃有余?若是她能在宫中游刃有余,今日的她又何须如此潦倒?就算当真适应了宫中那样的勾心斗角,那么,她要经历多少风刀霜剑,才有今日的游刃有余?”季微浛皱紧了眉头,看向甄豫书时,眼瞳里满是忧虑,“皇宫是个什么样的所在,你比我更清楚。试问,幽宁一个柔弱女子,要独自一人面对这些虎豹之辈,该是何其艰辛?她退缩一角别人尚不能放过她,况且还有一位皇后娘娘对她虎视眈眈,你要我如何不忧心。”
“她从8岁开始便如此度日,早已习惯了不是么。”甄豫书端起茶杯轻抿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道。
季微浛苦笑,“那你可还记得,8岁的你我,又在干什么呢?”
甄豫书一怔。
8岁,一个孩童最为稚气的年纪。他被送入军营之中与军士同吃共住,同军士一起受训的日子确是艰辛,可到底他还有父母关怀呵护。父亲虽是个铮铮铁汉,却终究对他多有照拂;一贯疼惜他的母亲自不必说,对他的照顾无微不至。而夜幽宁一个柔弱女孩儿,要孤身一人在灰暗的宫中面对诸多算计,保护自己,还要保住自己所在乎的……
坤仪宫。
宫室中点了香,空气里弥漫着点点清雅的香气。皇后穿着一身牡丹凤凰纹浣花锦衫,盖着金丝缕织锦被,斜躺在软榻上闭目小憩。喜眉端着一个盅子走进来,看见皇后在歇息,便放轻了脚步。
无声无息地放下了盅子,喜眉便听见皇后的声音:“如今什么时辰了?”
“回娘娘,申时了。”喜眉打开盖子,拿起碗舀出一碗粥来,“娘娘,这红枣粳米粥好了,您先用一些。”
“嗯,先放一下吧。”抬手揉了揉太阳穴,皇后淡淡地应了一声。
喜眉走上前,给皇后揉太阳穴,“娘娘,望春园里的那位,至今还在哭闹呢。”
“这个蠢钝之物,怎还不消停。”皱起眉头,皇后语气冷淡,“这宫里向来容不下这等没脑子的人,她怎么就不懂一点收敛?”
“那娘娘有何打算?”
“由得她去,本宫还没那么多精力管,自有人会收拾她的。”
“……”
“倒是那位一直忍而不发的公主,这回竟会出手,叫本宫大吃一惊呢。”一抹清浅却耐人寻味的笑意爬上皇后的唇角,“原来不是本宫计短,只是未找对方向罢了。”
玉贵人一事,无论别人心中作何结论,她却是已能肯定,在尚功局与望春园中皆有夜幽宁的人。否则那时机怎会把握得如此完美,恰在玉贵人到尚功局的时候便让她瞧见那支金步摇,且半道上就能遇上皇帝,并且恰好让皇帝瞧见她那支强占了去的金步摇?
一个恰巧是偶然,可两个关键时刻的恰巧,就不免要让人深思了。
一个新晋的玉贵人那儿尚且如此,那么她这个坤仪宫,又有多少人是她夜幽宁的眼线伏笔?
“娘娘的意思是……”
皇后冷笑,却再没有答话了。
冬渐深了,扑簌的大雪让天地间尽皆变成了白皑皑的一片。一阵阵寒风从窗上的小细缝中穿过,让原就不怎么暖和的屋里更透着一点冰凉。
夜幽宁用厚厚的被子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般,却还是感觉手脚冰凉,不时压抑地咳嗽着。一张精致的小脸极是苍白,透着病态的虚弱。
绿袂蹲在炭盆子前,用铁钩翻了翻里头的炭,好让那火气烧得旺一些。
紫苏从外头走进来便立刻靠到炭盆近前,把手放在炭盆上空好取暖。同时狠劲地搓着自己的双手,并不时放到嘴边呵气,“这天气越发冷了,外头都没法待了。”
“那就别在外头待着了,着凉了可不好。”手里捧起热茶取暖,夜幽宁低声说道。
“是。”紫苏一边呵气,一边看了夜幽宁两眼,终还是鼓起勇气说道:“公,公主。”
“怎么了?”
“公主,我,我想要带一个人回来。”紫苏低着头,不敢去看夜幽宁和绿袂。
“紫苏,我们幽兰阁的状况你也不是不知啊,怎么还胡乱往回带人呢?”绿袂皱起眉头,“有一个梅姑姑已经够我们受的了,整日里也不知在哪儿风凉快活,出现几次也要让人难受。”
“她和梅姑姑不一样啦。”听到绿袂的指责,紫苏抬起头来,“她干活很勤快,很能吃苦的。只是,她是个哑巴,在浣衣局里总受人欺负,这大冬天的只穿着单薄的衣服,还要包揽下那里的重活。我见她可怜极了,便想请公主领她回来。若是实在不行,也没什么。”说到最后,紫苏的声音越来越小,头也再次低下去了。
“这宫里可怜的人多了去了,我们能帮几个?而且,我们都自身难保了……”
“好了,绿袂。紫苏平常也不求我,难得开口了,我不会忤了她的意。”
夜幽宁朝她莞尔一笑,绿袂却无可奈何,只能叹气。夜幽宁伸手拉过绿袂,让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反正我这里也就你俩和梅姑姑三人,多一个人也热闹些不是。紫苏,你把去年生辰时皇后送来的那对玉镯子送去内务府,反正那物事留着我也不用,换一个人来也好。”
“是。”紫苏兴高采烈地蹦跳着离去。毕竟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性情中还带着些许稚气。
“公主,你这样惯着她,日后……”
“她永远都是天真可爱的模样,就像我的妹妹一样,我自然想宠着些。”夜幽宁拍了拍绿袂的手,“你性子成稳,虽年纪与我相同,却像个姐姐。思虑稳重的有你一个足矣,紫苏性子率真,就帮着保护她的这真性情吧。”
“公主……”
过不多时,紫苏领着一个身着粗陋宫衣的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眉目间带着清俊之气,整个人给人以一种淡然度外的气质,好一个俏佳人。
紫苏领着她走进来,向夜幽宁福身行礼,“公主,我带人回来了。”
夜幽宁抬眸去看,扯唇微笑,柔声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大伙儿都叫她哑巴……”紫苏有些为难地看了那少女一眼,见她朝自己摇了摇头,才转而看向夜幽宁,“她也不识字,也说不出自己叫什么名字……”
略一沉吟,夜幽宁才缓缓开口:“春花更待梦时开,你便唤作待梦好了。”
那待梦闻言赶忙跪了下来,感激地朝夜幽宁磕头。
夜幽宁挥挥手,“快扶她起来,我这里没有这样折腾人的规矩。且带她下去休息吧,顺便给她说说这幽兰阁里的规矩,不必如此拘礼。”
“是。”语毕,紫苏拉了待梦起身,便转身离去了。
看着她俩人离开的背影,夜幽宁微微低垂下眼睑,完美地遮掩住了她眼中的一丝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