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府外院的宾客尚未散尽,季青雪身为主人也并未离开太久,便回来应酬宾客了。甄豫书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默默喝酒,偶有几个人来与他敬酒也是冷着一张脸回敬,让那些想要讨好他的人自讨了没趣,都悻悻然地离开。
尽管心中有些不快,但众人也知道,甄豫书本就是这样的性子,除了自己亲近的人,别人是从来不假辞色的。见几个人在甄豫书这里吃瘪之后,其他人便也再没有过来烦扰他了。
他却乐得清静,只顾自己拿了酒壶自斟自饮。
未几,一个穿着墨蓝长衫的年轻男子走向他,俯身在他耳边低语。才刚听完那男子的汇报,他便微微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下一刻便又恢复了平日的沉着冷峻,“你所说属实?”
“属实。”那年轻男子只回了两个字,言简意赅。
沉吟片刻,甄豫书便冷静地道:“你立刻让人去通知珍妃娘娘,要她马上行动。”
“可此时宫门已下钥……”年轻男子只说了一半,便再没有往下说了。
而甄豫书自然是听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的。他微微皱了皱眉,甄豫书便起身上前找到了正与宾客相谈甚欢的季青雪,抱拳行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季丞相,末将还有要事,先离开一步。”
季青雪微笑着回礼,“将军既忙,便去了吧。”
甄豫书也不多与他多周旋,转身便离开了。才出了季府,便快步转入一个小巷,他和那个蓝衫男子便一同纵身跃起,在月色中消失。
夜幽宁在待梦的服侍下喝了药,缓缓在软榻歪坐着。屋里的灯火晦暗,明明灭灭。
看着桌台上正默默地流着蜡泪的红烛,夜幽宁的目光里闪烁着伤痛。
“今夜,微浛的新房中也是一双凤凰花烛到天明的罢……”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叹息,像是呓语。
那位安画扇,是个怎样的人呢?
此刻季微浛可是与她在花烛之下,却话巴山夜雨呢?
尽管知道季微浛对自己的心思,可毕竟这门婚事也是季微浛自己点头同意了的。否则,又有谁能逼得了他和那新娘子拜堂,又一同走入洞房呢?
明明知道,季微浛的情深,却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去想着,这样悲伤的场景。
她多希望,今夜和季微浛拜堂的人是自己,和季微浛走入洞房的人,也是自己。
她多希望,今生守在季微浛身边的那个人,是自己。
可这一切,都已经是不可能了的,不是么?
待梦回转身,看见了夜幽宁的视线,才蹙起了眉头轻声说道:“公主何不早些歇息了,今夜……莫要想太多了……”她向来是个淡漠的人,自然也是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人的,只能这样生硬地说两句不痛不痒的话。
轻轻扯起唇角,夜幽宁苦涩一笑,“今夜,怕是有许多人都无法安睡的……”
待梦走上前去给夜幽宁掖了掖被角,便拉住了她冰凉的手,“如今都入春了,夜里还是这样凉,您要仔细着自己的身子。”抬头认真地看着夜幽宁的脸,“公主的身子弱,就更要注意着了,不要多思,反累了自己的身子。”
反手握住了待梦的手,夜幽宁回眸看向了待梦,“今夜你留下来吧。”
深深看了夜幽宁一眼,待梦应了一声“是”。
夜幽宁放开了她,便转身拿起了书本翻开。只是能不能将书中的内容看进去,便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夜更深了些,紫苏掀了帘子进来,见夜幽宁还没有睡,便笑嘻嘻地说道:“公主,今日您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了,紫苏给您做了些粥,现在去给您端来可好?”
放下手中的书,夜幽宁有些虚弱地笑了笑,“你费心了。”
“公主说的是哪里见外的话,这本是紫苏分内的事啊。”紫苏又回转身出去,不多会儿便端着一碗清粥和一小盘拌菜走了进来。她将粥和小菜放在夜幽宁面前的小几上,突然想起什么,转头便对待梦说:“呀,待梦,我在小厨房那儿还落了一小盘青菜,你去端一下好吗?”
待梦点头转身离去了。
“公主,您快些吃吧,别饿着了。”紫苏见夜幽宁并没有动筷,便自觉拿起了筷子殷切地给夜幽宁夹菜放到粥碗里,“公主,您好歹吃些吧。您身子弱,熬不起的。这拌菜是我特意从御膳房那儿偷学来的,用腌制好的萝卜做的,很是爽口,您尝尝。”
夜幽宁浅浅地笑,面色却愈加苍白了些。她回身拉了紫苏的手,“谢谢……”
紫苏微微一愣。
“跟着我这样的主子,叫你和绿袂受苦了……”夜幽宁将紫苏小小的身子拉近,轻轻地抱住了她,“跟着我,你们没有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总是同我担惊受怕,总是同我受人欺负。别说享福了,还总是为着我而让你们受委屈,是我对不住你们……”
“公主……”紫苏看着夜幽宁为自己伤心,却是忍不住哭了出来,“这不是您的错啊……”
“对不住,对不……”夜幽宁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瞪大了眼睛,却在下一刻,有些勉强地扯起了唇角。
苦涩,而绝望。
紫苏却是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睛,看着眼前的夜幽宁。
而她的背后却被刺进一把匕首,粉红的宫衣立刻被鲜血染成了殷红色,恍若在她身后绽开的一朵巨大的花。
是待梦。
夜幽宁的身后同样染起一片血红。紫苏抓在手里的匕首已经刺入了夜幽宁的背,只是她的手却停在了那里,再不能刺进半分。
夜幽宁的面色又惨白了几分,就连原本就不红润的双唇,也在一瞬间失了血色。
看着紫苏仍旧稚嫩的脸,夜幽宁却觉得心无法抑制地痛。
“为什么?”夜幽宁的声音很是嘶哑,心疼地看着紫苏。
她跟了她三年有余了,一直都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般,率真,可爱。有紫苏在的地方,便总是有欢声笑语。她那单纯的笑容,从来都是夜幽宁极喜欢的。她也从来都将紫苏看做自己的妹妹一般宠着,不让她去沾染那些黑暗。
却不曾想,到头来,却依然是这样的结果……
看着夜幽宁苦涩而心痛的神色,紫苏却笑了。
她笑得竟是那样释怀,仿若是一种解脱。她轻轻地抬手抚上夜幽宁细腻的脸颊,有些留恋地看着夜幽宁微蹙的眉,清澈橙明的双眼,自己的唇角却不可抑制地溢出了一丝鲜血,“公主,紫苏很快乐。”她的声音有些虚弱,却很坚定,“能跟了公主一场,是紫苏的福气。”
夜幽宁摇头,抓住了紫苏纤细的手,“是我害了你……”
细小的眼泪从紫苏的眼角滑落,渗进发丝间,“我的爹娘,被丞相握在了手里……”
伸手拥住了紫苏娇小的身子,夜幽宁摇着头,“不要说了……”
“跟着,公主的这几年,是紫苏今生,最快乐的日子……”紫苏的声音愈加细小,虚弱,更开始断断续续,“真希望,紫苏,能在公主身边,再,再待几年……”
拥着紫苏的手愈加收紧,夜幽宁将自己的头枕进紫苏的颈窝,“紫苏……”
“下辈子……紫,紫苏……还,还给公主……给公主,当,当,当……”紫苏声音停了下来,轻抚着夜幽宁的手也无力地垂下,原本灵动的双眼也被长长的睫毛遮盖住了。
“紫苏……紫苏……”夜幽宁依旧不愿意放开紫苏的身体,低低地在她的耳边轻唤着她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让紫苏死而复生一般。
站在一旁的待梦有些看不下去了,“公主,您别这样……”
“她是能杀了我的……”夜幽宁抬起头,原本干涩的眼中竟弥漫了水雾,“她原是能杀了我的……”
待梦沉默了。
的确如此。适才夜幽宁和紫苏那样近,而紫苏又是习了武的。即便是她早有所防备,以紫苏的武功底子还是能在待梦赶到之前,将匕首深深地刺入夜幽宁的身子。
可是她没有。
正因为看清了这一点,才让夜幽宁更加心疼。
紫苏并非一个无情无义之人,她那样待了她,她在最后一刻收了手。即便自己的父母被季青雪握在手里,却也依然没有真的杀了夜幽宁……
突然——
窗外窸窣声响,下一刻,便有两个黑衣人窜入了夜幽宁的房中。
“公主小心!!”待梦一伸手便将夜幽宁拉到了自己的身后,更将紫苏体内的匕首抽出,格挡了来人的一剑。
只一剑,便让她胸口一闷,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那两人明显是专事刺杀的好手,而待梦只有一人,还带着一个完全不会武功,甚至身子比寻常人都要虚弱几分的夜幽宁,便更不是那两人的对手了。几招下来,待梦已经是相形见绌了。
夜幽宁被待梦甩在身后,一阵眩晕。眼前白光一闪,便感觉一把剑要朝自己的胸口刺来。
“公主——”待梦惊呼,却被另一个黑衣人缠住,鞭长莫及。
看着那把带着寒光的剑,夜幽宁竟有一刻的解脱。
她放弃了挣扎,闭上了双眼,轻轻扯起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