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过了五天,朱慈烺依旧每日呆在府衙里,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却不想朱慈烺却是什么都知道的。起码,他知道,这5天之内,并未一辆银车进出过扬州城。看来这些人还真有钱啊,400万两银子,在自己家里都凑得出来。
五天之后,张宇筹够了400万两饷银,也清点了180万两有余的盐税。来向太子辞行,准备返回京师了。张宇一见朱慈烺,就笑呵呵的跪倒道“启禀太子殿下,臣已于昨日收到扬州商会的400万两银子,清点无误。”
朱慈烺笑着道“这可多亏了他们啊,言而有信,孤这就给他们题匾。”
王忠安忙取过一张长约5尺有余,宽约一尺的宣纸出来。朱慈烺看了看,遂调过一杆比他手握细不了多少的毛笔。想了想,转头问张宇道“老大人说,给他们提个什么合适呢?”给商人题匾,国朝二百年,皇族还从未做过。提的大了,难免有人乘风做浪。因此还是小心些的好。让张宇说出来,无论怎样,最好有个退路。
却不想,这位老大人混迹官场几十年了,这点小聪明如何没有。忙拱手道“臣愚钝,殿下一定早已成竹在胸,臣又如何敢班门弄斧呢?”
朱慈烺见他如此不上道,眉头不禁皱了皱。但是这种事是一定不能自己开口的,只好又耐着性子道“小王年纪尚幼,还没题过匾额呢。还请老大人赐教啊。”张宇这次却推不过去了。这也是朱慈烺现在最大的优势之一了。年纪尚幼,一句话,却是比什么都好使啊。你再怎么样,也不能和一个10岁的孩子计较吧。张宇只好无奈的的道“臣愚见,殿下可提,童叟无欺。”
朱慈烺笑着看了他一眼道“童叟无欺?这倒是褒奖商家的词汇,但是却与这一次的事情,不大挨着吧。我的老大人。”
张宇见自己的心思被识破了,顿时红了老脸。太子题的匾额,上面写着童叟无欺,这是多大的信誉和保证。更何况这位登基之后呢。商人最重要的可不就是信誉么?张宇又呐呐的道“那殿下不如题,商贾丹心吧。商人虽然重利,但这一回也算是一片报国丹心了。殿下这般题匾,也算是褒奖他们了。”
朱慈烺这才笑着点了点头,提笔写了下去。无论写些什么,却一定要是张宇说的才行。这倒不是朱慈烺太过谨慎。而是明代商人们的名声实在太差。朱慈烺可以与他们虚与委蛇,甚至做些利益交换,但是这般留下字据,还是要慎之又慎啊。
朱慈烺虽然年纪尚幼,而且腕力不足。但是一手台阁体写的还是挺得体的。这一手书法,却是这一世才练得出来的。张宇倒是没想到这位太子会用台阁体这样官方的书法写这幅字。台阁体,正如其名字一般。是国朝官场之中最为通用的字体。字迹方正,光沼。但是却从未有人拿台阁体来给人题匾额的。张宇倒也不敢小觑这位太子,只是紧锁着眉头,想着太子此举,是否另有深意呢?
却让他想不到的是,朱慈烺只会这一种字体。虽然从小练字,功底是几位扎实的。但是毕竟他还只是个10岁的孩子。别的东西,也许上一世的记忆可以弥补一些。但是于书法一道,却是这一世才练出来的了。
朱慈烺提完了字,靠在椅子上,微笑道“张大人,你明日就要回京了么?”张宇拱手称是道“臣每年都是不晚于11月将盐税运抵京师的。”
朱慈烺用手指肚轻抚着扶手道“张大人,这一次,你就暂时别回京了吧?”张宇一时愣住了,呆呆的道“臣愚钝,不知殿下何意?”朱慈烺笑着看着他,但是说出的话,却让张宇的身子仿佛掉进了冰水一般。宦海沉浮了数十年的老先生,身子竟然颤抖了起来。只听朱慈烺轻声道“还请老大人把那另外的1112万两盐税交给小王吧。”
张宇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句话,不断的盘桓着,他竟然知道了,他竟然知道了!!!想着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人与事,张宇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却原来,大明每年真实的盐税都在1300万两上下。自永乐末年,盐税由交给朝廷的700余万两慢慢减少,到正统朝的时候,每年所交就固定在了180万两白银上下。然而,傻子都知道,这其中必有问题。
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正统朝是多少人口,如今的崇祯朝又是多少人口,这盐税怎么可能一成不变。而且当今的人口远比永乐朝多的多,张宇常在户部,据他估计,中原及江南人口已经不下1万万人。这还不算辽东的人口,以及全国的军户。然而1万万人口有余的大国,每年却只收了180万两的盐税。不是皇帝不知道这其中有问题,而是实在查不出问题。因为这其中涉及的人,可以说,从永乐朝的内阁大臣,到崇祯朝的县令知府。时间跨度之久,官员人数之多。是历代皇帝都不敢碰触的。刚愎自用如嘉靖皇帝,也只是逼着赵文华多拿出些钱来了事。
也并非没人查过,但是查出真相的官员,又如何挡得住满朝上下的攻击。所以无不黯然收场。而这些盐商与官员们合作的办法,就是他们自制盐引。有明一朝,盐从盐场中运出之后,必须具有盐引,否则被认定为私盐,轻则斩首,重则九族。而这些官员想到的办法就是,每年给朝廷售卖一定量的盐引,朝廷盐税完了之后。剩下的盐引由他们私自出具,然后得到的盐税则中饱私囊。
张宇以往每年到扬州的时候,一方面会押运朝廷的盐税到北京。另一方面也是查验今年他们这些官员们的盐税是否收的够数。并在扬州坐地分赃之后,把该运往北京的部分也一并运过去。今年,太子在扬州。因此张宇早就与扬州盐务衙门的官员们说好了。几年查账对账的事儿延后。待太子走了之后,再行定夺。虽然还未查账对账,但是大概的数字,他还是知道的。因此朱慈烺说了这个数字之后。张宇一下子就愣住了。
朱慈烺见他愣住了,轻叹一声道“张大人,就我所知,朝廷开具的盐引,每引售价6钱银子,而你们买的盐引却每引高达1两银子有余。比朝廷多出了几乎一倍。小王说的那1112万两银子还只是按照朝廷的税率算出来的。张大人,我说的可对么?”张宇颤抖着跪倒在地上,默不作声,但是身体的颤抖暴漏了他此时内心的恐惧。
朱慈烺继续道“本来按照朝廷的税率,市面上每斤盐的售价不应该高于200文。但是,现在呢?就连扬州这样产盐的城市,盐价都高达260文,有些偏远地区,盐价更要300文一斤。张大人,小王说的可对么?”
张宇颤抖着身子,缓缓抬头,呜咽着道“殿下,殿下。臣自知有罪,但请殿下听臣一言啊。”朱慈烺点了点头道“你说吧。”
张宇平复了一下心情,这才缓缓的说道“殿下已知,臣是万历朝进士出身。臣出身贫寒,幼时丧父,是先母独自抚养臣长大。臣后来高中皇榜之后,无一日敢忘母亲厚恩。亦无一日敢忘陛下恩典。天启4年,臣做了都转运使。这一做,至今已经15个年头了。臣不是不知道此举对朝廷的危害,臣也不是见利忘义的小人,佞臣。但是殿下可知,这其中牵扯了多少人么?臣自知死罪,愿一死以填殿下之愤怒。但是,臣请殿下,速往南京,不要再管这件事了。我大明如今的局势,用危若累卵来形容丝毫不为过。殿下若久留扬州,天下将会剧变啊。”朱慈烺看着张宇一字一句道“你这是在威胁我?还是劝我?”
张宇连连叩头道“殿下,臣绝对不是危言耸听啊。殿下。”
朱慈烺摆了摆手道“张宇,孤只问你一句,你愿意把账本给孤么?”
张宇迷茫的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朝廷的账本只有户部的上官能看,或者殿下有陛下的旨意,也可以。”
朱慈烺笑着道“孤不要朝廷的账本,孤要的是你的账本。”张宇摇了摇头道“殿下,臣家业贫弱,哪里还要用得上账本呢?再者,臣不能把任何账本交给殿下。”
朱慈烺笑着点了点头道“那好吧,你且现在扬州住些日子吧。”张宇显然已经从当初的震惊缓了过来,拱手道“启禀殿下,臣尚有朝廷使命在身,恕不能遵命了。臣告退。”说完也不管朱慈烺的反应,转身就走。门口的侍卫岂能容得他放肆,一伸手就拦了下来。张宇转头道“殿下,臣乃是朝廷命官。隶属户部管辖。殿下虽然贵为太子,又身兼地方督抚。却是管不到我的。”张宇显然已经知道这一遭事儿之后,无论谁胜谁负,自己却是必死无疑了。说话也就不再客气。
朱慈烺微微一笑道“那可不一定哦。”说着,站起身来,望北而拜,然后跪了下来。张宇一时间愣住了,却不知道朱慈烺这是什么意思。只见王忠安施施然走了过去,从怀里取出一份圣旨,展开。又看了张宇一眼道“张大人,你不接旨么?”张宇赶忙跪下道“臣恭聆圣训。”王忠安这才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太子朱慈烺此赴扬州,兼任总督天下盐务,凡有司官员一体节制。钦此。”圣旨很简短,但是张宇却又一次愣住了。
朱慈烺却不管这些,叩头道“儿臣接旨。”说着,双手捧过了圣旨,转身对张宇道“张大人,我可管得到你么?来人呐,押下去。”张宇此时已经完全被朱慈烺搞晕了,不是总督南直隶和浙江么?怎么又冒出来个盐务总督?被两个侍卫拖死狗一般拖下去了。
王忠安看着张宇被拖出去,轻声道“殿下,张宇说的话,也不无道理,殿下还需小心提防才是啊。”
朱慈烺笑了笑,没说话。他选择从盐务入手,就是看清了一点。那就是人性中的侥幸心理。朱慈烺不会逼人太甚,毕竟大明现在真的是经不起什么风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