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柜那张苍老的脸上,带着一抹坦然的笑,眼角眉梢那细细的纹路清晰可辨,她心里酸酸的,似有什么渐渐膨胀开来,“金掌柜……”
“我就不陪着姑娘去了,姑娘有敖爷和忧离姑娘护着,老仆放心的很,反而是这家……”金掌柜那个“家”字念的极重、极慢,似承载了生命中的全部份量,“老仆我放心不下,我还是留下,按照姑娘的嘱托,定然好好照顾这一府老小。”
金掌柜垂下眼睑,他知道去了定是拖累,还是留下吧。
听金掌柜这么说,就连三阳也突然站出来道:“我,我也留下帮忙看家,等姑娘平安回来。”虽然声音还凑合能听,可那快哭出来的表情却怎么都掩藏不住,让人忍不住跟着一起伤感起来。
可还是担心,“如果你们留下,一旦百姓闹起来……”
就见金掌柜习惯性的,将两手插进袖子里,摆出一副客栈掌柜的样子笑道:“不怕,老仆一个糟老头子,他们还能把我怎么样不成,何况家里前些日子在集市上,置办了不少口粮,够这府内上下等到姑娘你将事情解决回来的了。”
柳半半低头抓起金掌柜的双手,握在一处,感受着手下那沧桑满是褶皱的皮肤,待抬头时,忽然温眸浅笑道:“嗯,那就劳烦金掌柜了。”
说着将手里一枚冰凉纯黑的东西放进了金掌柜的手里。
金掌柜一愣,“这是……”猛然抬头,惊讶地看着柳半半,连忙推拒道:“不行,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不能放在我这儿,我……”
柳半半忙打断他道:“金掌柜你听我说,这东西权当我暂时寄放在你这里,我还会取回来的,这东西可是很重要的人送我的,你可要好好替我保管。”
“既然很重要,姑娘你还是自己收着吧,而且这东西,我一个凡人怎会用啊!在我这儿只是浪费。”
柳半半立时拉下脸,佯装不悦道:“金掌柜,这可是我的吩咐。”
“这……”金掌柜握着东西,一时不知该收下还是还回去。
就听柳半半又缓和了语气道:“好啦,金掌柜,你就收下吧,就当是为了安我的心。至于这东西的催动之法,你不必担心了,只要滴之以气血就好。”说完停顿了片刻,整了整情绪道:“好了,今日本就体力差,可还是忍不住想说些废话,金掌柜,这个家,拜托了。”
“哎!”金掌柜皱着老脸,长声应道。
于是柳半半再无犹疑地转身,与敖铎和忧离,随着楚凌天走向府门。
离开前,楚凌天看了眼张子雍,见他唯唯诺诺点头,不由道:“张府隶,还是在柳府歇上一阵子再回吧,这府上的茶倒是不错,可以劳烦掌柜给你沏上一壶。”
“是,是,是,定然好好品尝。”张子雍忙连声回答,知道楚凌天这是为了托时间,可是他却不敢说否。
楚凌天看了眼金掌柜,金掌柜不愧是这柳府的掌事,转头便对张子雍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府隶大人,后堂去坐吧,老仆这就去给大人沏茶。”
张子雍看了眼金掌柜,不由哀声一叹,甩了袖子就往后院走,而他带来的兵,只好暂时在寒风中当上一阵子雕像了。
今夜屋外似乎有点静的诡异,月色朦胧的将黑夜晕染,连风都像躲猫猫的孩子,安静的藏了起来,没发出一点声响,这让风瀮心头无缘无故地攀附上一层隐隐的焦灼,顺手去解腰间的酒壶,入手晃了晃,眉宇轻皱。
酒壶竟不知何时已经空了。
脑中突然浮起晴云那丫头前一阵子说过的话,“这禁宫内酒窖中的珍藏,虽说比不上仙界,但也不乏有些不错的佳酿。”
风瀮撇了撇嘴,几乎没怎么思考,便抬腿向门外走去。
而此时正在摄律司等消息的琼妃,绝对没想到,当时的一句话,只是为了将风瀮暂时留在人间,如今却成了她意想不到的麻烦。
风瀮才跨出房门,立时警觉了起来。
将神识放遍四周,探知后神色越发难辨,怪不得一直没有发现,琼妃虽然是兀鹰一族,但本身却无任何法力,也就从没警惕过她会在这殿外用符纸设下结界。
不禁疑惑低喃,“怪不得今日安静的过份。”只是一时还想不明白,晴云那丫头为何会这样做,明知道这结界对他来说,如同虚设,何况是……
“唰”一声揭下门框外的一张浅黄色符纸。
忽然,心里一顿,如果这结界不是为了防止他离开,只是防止他发现什么……
显然那丫头成功了!
而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事情,是她想方设法都不能被他知道的呢。
神色立变,“糟了,丫头出事了。”
连一刻都没耽误,风瀮只瞬间便腾空而起,玄色的衣袍在风中猎猎展开,如同一只逆风展翅的鹰,而那只“鹰”的身影在半空中开始虚幻,闪烁了几下,便如同融入了夜色般消失不见。
只留下树下细碎凌乱的月影。
“妖孽当诛……就地行刑……”
柳半半没想过,百姓的怨怒会达到这种程度。就连楚凌天的队伍都被百姓围堵在中间,半步都不得前进,似是认准了官军不敢和老百姓硬碰硬一般,挺身上前的人为数还不少。
敖铎和忧离小心地护在柳半半两侧,楚凌天则坚定的站在柳半半身前,见叫喊了几声停下,都未见在百姓中起来任何效果,终是怒了,将手中的剑帅气的一个反转,剑身朝下,顺势连带着剑鞘敲击在厚实的地面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吭”。
周围的官军似收到命令一般,紧接着做起与楚凌天一样的动作,只是人多了些,姿势齐了些,响声大了些。那齐刷刷产生了共鸣的“吭”,竟意外的摄人,百姓终于安静了下来。
就听楚凌天微微向前挪动了半步,视线扫了一圈,一张脸依旧板着,“各位想为死去的亲友雪恨,想消除妖邪,还樊城安宁的心情,在下可以理解。可现在此事已然有朝廷接手,那就要走最正规的程序,依法执行审理裁决,最终终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答案的。但是……”
眼神压下四周,“如果各位在这般执意阻拦官军,那便是对朝廷的藐视,是可以按照阻差办案,直接论处的。”
先安抚,后恫吓,已然有些胆小的百姓动摇。
见百姓悉索退怯,人群中一名女子眼神中的阴翳一闪而逝,然后越众而出。
“既然已擒到妖祟,朝廷为何不直接为民除害,以定民心,而是偏要将妖祟押走,嗯奇怪吗?难不成朝廷想要包庇这妖祟吗?”
楚凌天、柳半半等人的眼神几乎同时转向那名女子,只见她穿着一身赭红色的棉质裙褂,再普通不过的容颜,却让人几乎移不开视线。
刚刚听了楚凌天的话,还有些摇摆不定的百姓,这会儿却一面倒的倾向了女子的话。人群中不时传出一些疑惑和奇怪的唏嘘之声。站在楚凌天身后,柳半半似乎都能感觉到从他背影中传过来的怨念。若不是时局不对,她估计会笑出来,真难以想象以楚凌天的性子,此刻脸上会是个什么表情。
她还真的很想看看呢。
只是,抬头看向那位矫矫不群的女子,赭红色的颜色在月色和火光双重映衬下越发深沉,似接近大地的颜色。她有一双清澈异常的眼睛,可是却清澈的似世界上最静谧的水,不知道下一刻会变成何等形态。
“我不是妖。”柳半半能听见自己的声音,如水珠般轻轻浅浅的滴落,缓缓慢慢的在空气中划开。
“就一次,你哪怕就一次是为了自己也好啊!”不知道是谁的声音在耳侧响起,于是想,是啊,至少为自己解释一次,哪怕是一次呢。
于是抬起头,怕有人听不见般,又理直气壮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妖”。
原来也不是那么难开口。
一瞬间,四周都安静了,被这无数双眼睛盯着,柳半半反而有了被当成妖怪的感觉。
第一个给与反映的是那名红衣女子,忽而尖锐地笑出声道:“你说你不是妖,你就不是妖了,莫不是拿我们这些人当成了傻子不成。”切,竟用那么诚恳的语气说那么一句,是想得到怜悯吗?她怎会让她得逞的。
柳半半一愣,一瞬间她好像在女子眼中看到了异常浓重的恨意。可是她不记得对她做过什么啊。
说起来,真正被她吸食了法力的三个人中,有两个是妖,另一个是误伤,如若就这么轻易地将樊城近日里“吃人妖怪”的事情统统算在她头上,难免有些委屈。
毕竟她又没真的干什么杀人放火的事,凭什么要被一大群人围在这里,等着私下行刑。
这样一想,心里难免有些不甘心,继续为自己辩驳道:“我真的不是妖邪,我也没有吸食你们的亲人好友。诸位说我是妖邪,说我吃人,可有人有什么证据证实我对你们的亲友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
柳半半指着身边的百姓道:“你看见了?……还是你,亦或是你,还是你们统统亲眼看见我‘吃人’了。”
众人显然被柳半半质疑的有些犹豫了起来,要说这亲眼看见,还当真无人。就这么个廋的像竹竿子似的小丫头,若说她吃人,确实很难想象,可是毕竟妖怪最善于隐藏、变化,于是又觉得她是在演戏。
在这半信半疑间,倒是有部分百姓的怒气渐渐被消解。
柳半半心里微微有了些欣喜,想着也许只是自己太悲观,也许解释了就真的能清白,只是眼神再次与那红衣女子对上时,不知为何又有一丝不好的感觉。
那女子的笑意,让人看了不舒服。
突然,一阵琴音在四周响起,如落雨的急弦。众人皆疑惑的四处寻找,不知这琴乐之声从何处传来,却见柳半半猛然“啊”一声短促惊叫,抱着头,圈着的身体似因为什么难以忍受的蹲了下去。
敖铎第一时间发现,忙半膝而跪,顺势将人扶住,正担心的想开口询问,就见柳半半低着头,手从身下灰白的暗影中缓缓爬上他的衣角,骨节苍白分明,用力的紧绷着,似在忍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柳半半只觉得好似一支箭,“噌”的一声射入脑中,带着尖锐的耳鸣和撕裂的疼痛。整个人被剧痛袭来的近乎昏厥,紧接着那声音的每一个音节又好像钻进脑中的毛虫,浑身毛刺,哪怕最细微的蠕动,带来的确实巨大的折磨,无边无尽……
用尽全部力气抬头,对上敖铎的眼睛,嘴唇动了半天,才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停下……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