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彼之道,还以彼身,这一招真是痛快。”弈儿一边擦拭着一对松石绿釉墨彩山水玉壶春瓶,一边说道。
魏长卿挑了一枚蜜汁樱桃含在口中,淡淡平和道:“也没有那么奇,不过是赵延年自食其果罢了。以徐棋圣的性子,他是最恨使手段之人的。就连赵延华、杜芝舫和王元所三人也怕陆子逸因他们而死,触了徐灵化的霉头。可想而知赵延年这次摔得有多疼。不过你方才那些话,出了这个门可不能再说了。”
徐灵化最恨使手段之人,这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计一谋、步步为营呢?想到这里,魏长卿不免叹了口气。赵延年虽然被除掉了,但是剩下的王元所、杜芝舫和赵延华,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尤其是杜芝舫,平时沉默寡言,却是个极聪明的人。
“好苦。”孔雀金线织就的云纹玄色华锦衣袂,半遮住魏长卿捧着影瓷玲珑碗的手,樱桃是甜的,放在口中却是苦的。
卞氏方从门外进来,听到魏长卿口中之词,淡淡一笑道:“这些都是金陵的垂丝樱桃,红如玛瑙,甜香爽口,专供弈苑。若公子都觉得苦,其他人那里的樱桃又怎么会甜呢?”
魏长卿的神色暗了暗,的确,他现在可以说是昭和弈苑最风光之人,仅仅三月便位列九席,他若觉得苦,其他人心中的滋味又是如何呢。
“沈大人有信交给魏公子。”卞氏恭敬地奉上了一只黄花梨雕海棠拜匣。
拆开信封,魏长卿不禁皱了皱眉。
除宁阳侯,找到密扇。
“沈二爷还派人递了话儿,说明日午时大栅栏同兴茶楼见。”
魏长卿点了点头,信中写了如此重要的事,恐怕沈大人必会派沈渃朝来细细道明。相比于沈一贯的长子沈偌天,沈渃朝似乎更好于奔走市井之间,结交名士。
“卞娘。”魏长卿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子逸似乎与沈渃朝不大和,他们二人之间,难道有什么误会么?”
“不和么?”卞氏也一副疑惑的样子,“这奴婢就不知道了。两年前沈公子曾送一枚价值连城的汉玉九龙佩给陆公子,陆公子很是欢喜地收下了呢。”
魏长卿倏尔怔住了,陆子逸向来不随便收他人之物,平日他也见陆子逸带着那枚玉佩,没有刻意疏离沈渃朝的道理,难道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说道陆公子,您倒不必太过担心。”卞氏道,“陆公子在弈苑高位多年,平日行事稳妥,亦是个极聪明的人。如今您与陆公子已然成为弈苑的众矢之的,更应该相互援引才是。”
魏长卿也不禁笑了,他现在担心的的确不该是陆子逸。今日他把徐灵化引到浣雪阁,本想让徐灵化看到那柄昨天试毒的银箸,然而陆子逸却谋深一路,自己服毒,逼徐灵化当场处置赵延年。虽然服毒是极其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殒命,然而陆子逸却棋走险招,一举将赵延年击溃。这样的城府和胆识,魏长卿自愧不如。
浣雪阁浅风习习,螟蛉低吟。
陆子逸白衣翩然,缟素曳地,手挥七弦,邈若山河,原本颀长的身影在月华下愈显消瘦。一曲《广陵散》,清旷意空,却有杀戮之气。《广陵散》本是嵇康所奏之曲中最杀伐激昂的一支。
散音松沉而旷远,泛音清冷入仙,按音时如人语。
陆子逸对面正坐两人。
白璟一席玄色的深衣,侧首耳听,手中酒杯盈盈而握,青梅酒在月色下犹如一碧琉璃。
周墨昀依旧穿着灰黑色的羽织,款斟漫饮,似乎并未留意所奏之曲,身边的鬼风车转个不停。
人心之绪,缥缈多变,最后一阙弹毕,陆子逸的面色却依旧平和如许。
“九霄环佩,超迹苍霄,逍遥太极。”白璟缓缓睁眼,“不愧为柳部寻的嫡传弟子。喂,闷罐子。”他毫不客气地用刀柄捅了一下身边还在沉溺于美酒之中的周墨昀,“子逸难得用九霄环佩弹《广陵散》,你别光顾着喝酒了。”
陆子逸莞尔一笑,随手折了一株紫藤,将花瓣剥下,轻轻掷在白璟面前的酒杯中:“闷罐子虽然醉着,却也听得认真。”
白璟依旧对在旁边自斟自饮的周墨昀皱了皱眉,复又对陆子逸道:“你今天应该卧床休息的,虽然药量比较少,但毕竟对身体有害。”见陆子逸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白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絮叨了,复又道,“宁阳侯最近开始调动兵马了,弈苑内似乎也有一股不安分的势力。我从姑苏回来的路上,还遇到了刺客。”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陆子逸浅笑道,“弈苑内,棋士们的安全唯一的保障便是那些侍卫了。如今王元所手下管着一多半的侍卫,剩下的在泽休的手里。安全什么的,根本无法保证。”
“子逸,这可不是玩过家家。”白璟的语气中带有一丝作为兄长的责怪。
陆子逸缓缓起身,白如华昼的直裾深衣上,细腻莲纹碎影波光般若隐若现:“泽休师兄那边无需担心,我这里他们尚且碍着福王的面子不敢动手,长卿那边交给闷罐子就好。”
“长卿交给我自然没问题。”一直处于醉酒状态的闷罐子忽然来了这么一句,他脸颊微醺,但是眼神却清醒得很,“上次你把陈矩领去捉拿刺客,福王难道没有怀疑你么?”
陆子逸摇了摇头,看向白璟,道:“璟,你还记得两年前那个在姑苏郑府刺杀郑承恩的那名棋士么?”
白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那天我半夜去郑承恩处偷密信,偶然看到了凶手,那个人和你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便是了。”陆子逸的折扇轻轻地击了一下手心,“那名棋士郑府的人也见过,当时都以为是我,最后还是金陵的一位熟人向福王做的证。因此,福王知道有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也知道那个人是和他作对的。”
“所以你就和福王说那日你根本没有去请陈矩?”白璟不由得一脸惊诧,“他会信?”
“他当然会信。”陆子逸在闷罐子旁边的位置坐了下来,“那天我让闷罐子易容成我的样貌在沈渃朝处下罗汉局,在场的十八名棋士可是眼睁睁地看着我下到未时的,所以皆可作证。”
和风悠然划过子逸的鬓角,伴着醉的不省人事的闷罐子的鼾声。
“谢谢。”白璟蓦然冒出了这么一句,“那天你为了我,冒了太大的风险。”
“无妨。”陆子逸将闷罐子饮过的杯子又斟漫了酒,“和朱常洵相比,你更重要一些不是么。”
杯中酒一饮而尽,甘洌的液体划过咽喉,酒杯里装的仿佛不是美酒,而是人生数不尽的劫难。陆子逸知道,他与福王的金兰之交注定如昙花一现般短暂。他并不想为太子做事,也不想扶福王上位,他的立场注定他将无从选择。
他之所以在两者之间游刃有余并不是因为他想要游刃有余,而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立场对他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陆子逸复又坐到九霄环佩前,随手一拨,一首《白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