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月余,农历三月,薄春。
冀北平原春寒尚且未曾褪尽,便又多了风沙肆虐。然终究是冬去春来,清明已过,农田里春耕早过,路边更已经星星点点有了绿意。
由清源进京,说是近,却也极近,有那私家车的人,不过五六个小时就能走完全程,更有火车、客车直达,却也说得上在天子脚下。
然,清源一地,却身居众山深处,宛若一个小碗深藏诸山之间,更因一些莫名原因,矿产、山货都不富足,于是,这路,却也没想象那么平坦。多是从重山之间,挖洞盘山,蜿蜒曲饶,行车艰难,更有那交通祸事,不时发生,这也生生使得清源一县,名为天子咫尺,却实实不啻天高难见。
然而,这一日,据当地人传闻蜿蜒有六六三十六盘旋的国道上,正有一辆军绿色吉普从清源向着京城稳稳驶去。
车内后座,却是一个布衣装束,掩不住满面淳朴,却更见许多隽秀飘逸的中年男子。此人乍看只在三十许,却又双鬓见些白,让其在文秀之余,平添几许沧桑与深邃。
男子身旁,却是一个粉妆玉琢,初看并无多少出奇,待得细看,却觉灵秀无比的小小女童。女童看起来不过五六岁,然,无论其举止,神态,气质,无不带了些莫名玄妙,似温润,让人一见就生亲近平和之意,又似威严,让人不觉心服若神言听计从,似成熟一若生死达者,又似天真直若纯真赤子,似飘逸如出世问道仙家,又似凛然一如言出法随造命之主。
此时这女童,这男子,却都神情怔然,径自隔了车窗,望着窗外山景怔怔出神。男子的脸上,有着兴奋,希冀,还有些隐隐然的疑惑和怔忡。而女童,则是惘然、怀念,以及淡淡沉醉。
虽是水泥修的路,却也并不是处处平靖,这不,一处半山山崖之上,几块山上滑落的土石落在路中央,就让地盘颇高的吉普车狠狠颠了一下。
“爸,你在想什么?”余青梅醒过神来,微微叹了口气,却是收回目光,只是对着父亲那明显的怔忡神色有些好奇。据她所知,父亲该是未曾进过京才是。
“哎,不知道为什么,这条路,”余衡眉心却是微微拧着,闻言,困惑之色却更见浓郁,“我像是走过一样。真是奇怪。”
余青梅听了,一怔,又仔细盯了父亲一眼,脑中千百种思绪滑过,却并没有多说什么。
“哈哈,”想了一会儿,没有结果,余衡摇了摇头,洒然笑着说,“或者是梦里来过吧。不说这个了,快中午了,你饿不饿,这里,你妈给你准备的煮鸡蛋,要不要吃。”
梦里吗,青梅喃喃一句,却是摇摇头,示意自己不饿。
见女儿摇头,余衡也不再说,只是在靠背上舒展了下身子,微微舒了口气,这才笑着说了句:“不吃也罢,这也行了四五个小时,估计也快到了,到了之后,再吃也是一样。钱兄弟,前面还有多远?”后面半句却是问的前面的司机。
司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姓钱名今,却多有几分军人凛然气质,行事之间,端正稳重,沉默少言,倒是颇得青梅父女二人好感。
“先生,小姐,说了叫我小钱就好。前面就是烟云洞了,过了烟云洞,就是一马平川,大概只一个多小时差不多就到了。不过,烟云洞去年山雨很大,有些路面还未来得及修,怕是有些颠簸,不过您放心,并无大碍。”
一丝不苟说完这些,这位换个说法,就是号称金钱的年轻人便再不多话,只管开自己的车。
“还有一个多小时吗,京城,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模样?”余衡自语一句,见一旁青梅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那副拧了眉,认真思索的小模样,却是让余衡心中大起爱怜,却是轻轻拍了拍小女儿顶发,笑着说,“小丫头,这么认真,想什么呢。”
“啊,”青梅醒过身来,见父亲正灼灼看了自己,目中堪堪皆是慈爱之色,不由憨憨一笑,娇嗔的说着,“爸,我有点困呢,不过,一想到一会就能见到虞非哥哥,又好像有点睡不着了。”说着,还煞有介事的撅了撅唇,一副深为困扰的小模样。
“哈哈,”余衡听得有趣,不由大笑了起来,笑着,还刮了刮小女儿的鼻头,难得失了父亲威严的打趣着,“小妮子,你昨晚就没睡吧,怎么,兴奋劲还没过呢。哈,那你就别睡了,难得虞非小兄弟和你投缘,不过,这事也非要你同行不可,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们两个了。”
“爸,人家也有正事的,虞非哥哥说要给我介绍他的妹妹,听说,她和我一般大呢。再说了,就你的事是正事了,一幅黑乎乎的画,还真的能卖钱了,去,我才不信。”青梅听了,却是不依,但那神情语态,却也绝非都是做作,而有大半出于至诚,所谓发乎于内,形之于外,说不上是伪作,斯时斯刻,青梅倒是很有沉醉其间之感。有时候,就连青梅自己,都觉得此时的自己,从里到外,都不过一个五岁小童而已。
“好好好,你是要去认识你的小朋友,这果然也是一件大事。”余衡忍俊说着,言语里却也多了几分认真。
以他的眼界和颇为敏锐的洞察力,自也知道,这一月来女儿虽是上了学,但说到同伴,除了一个余青山,却真真再无其他。对女儿在学校里闹得那些所谓欺凌同学的顽劣事迹,余衡在一笑之余,却是觉察到一种深深的隔膜。
真的是高处不胜寒,还是曲高和寡,对此,余衡有时也这么想过,但最终,却也只能归结到一句,或者,只是太过早熟,又或,见过了虞非、洛尘这样年轻人,眼界早已不同以往。他也只能这样想,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自家女儿,实在是五岁的外皮,却是实实二十多岁的阅历,更兼经过家破人亡,见过神仙世家,历过生死劫数,其内心,练达精明处,或者不足以称作神而明之,却足以当做天才之上,妖孽称之。
车继续行着,不一会儿已经行过最后的烟云洞,进了平原地区。路边,大片大片农田出现,也稀稀落落出现一些村子,更间或就从一些小镇中间穿过。
天色已经近午,眼见一轮艳阳透过车窗堪堪照了进来,青梅只得把玻璃关上,眸光漫不经心的看了外面一眼,却忽的顿住。
“钱叔叔,前面停一下,”情急之下脱口说着,看见父亲和司机钱今都诧异的看了过来,不过,车倒是缓缓停了下来,不觉脸上一红,尴尬一笑,吐了吐舌头,最后也只能以着五岁顽童的天性耍了赖皮,笑着说着,“前面有个人在等车,好像,有点像哥哥。”
两个大人看出去,果然,前面出了一个小镇只一里路的地方,一个二十来岁,面带焦急的大学生模样年轻人正遥遥望着这边小镇方向,看那架势,果然是在等车。
不过,钱今虽是应着青梅要求,把车停了,却并不开车门,而是透过镜光,拿眼看了余衡,意味让他拿主意。本来,在钱今来说,他此行是有任务在身的,平时,遇到这样事,他绝不会多看一眼。不过,来时,少主也吩咐过,一应事务,都要听由这次两位贵客做主,故而,他才会有这样作态。
余衡看了那路边年轻人几眼,见其长得白净俊秀,不由引动自家遗憾,凭空便多了些好感,又盯了自家此刻正做了蜗牛的小女儿一眼,这才淡淡笑了,说道:“看那年轻人模样,应是要上学的学生吧。钱兄弟不介意的话,不妨让他搭乘一段路程。读书人,说来也不容易,更何况,这时节,车子怕是也不好找。”顿了顿,又添了一句,“当然,余衡也就是给些建议,钱兄弟要觉得不妥的话,就当余衡什么也不曾说。”
听了这话,便连青梅也诧然看了父亲一眼,显然,父亲也是觉出了此行有些异样。
“余先生哪里的话,两位是少主的贵客,来时少主就曾有言此行一切事宜都由先生做主。更何况,不过搭乘一个学生,如此小事,怎谈得上麻烦。”这么说着,钱今已经下前窗玻璃,对外面那年轻人招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