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狼牙，非常特别。”
楚寒的声音隔着餐桌淡淡响起，他身姿笔挺地坐着，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搭在水晶酒杯上，将杯子倾斜45度缓缓摇转，耐心观察它的色泽，等红酒中的香气物质完全释放出来之后，先在杯口闻摇摆后的香气，接着再往深处闻杯里的香气，然后才浅尝一口。
这样冷漠的气质，这样好看的男子，即使只是举手投足间的几个动作，都会不由让人目光一滞。
荷茉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感觉坐在这里，对着这样一个男人，而且还是自己的老板，有一种相当梦幻的不真实感。
“我也觉得非常特别，”她浅浅抿一口红酒，“这是我的护身符。”
“如此特别的东西，一定是非常特别的人赠送的。”
特别的人？荷茉轻笑，也许吧，可即使有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于是，她回答：“我忘了。”
楚寒执杯的动作明显一滞，琥珀色的液体微微晃动，摇碎了眼前柔和的灯光。
汤品，正餐，甜点陆续上来，两个人安静地吃饭，气氛有些凝滞。
荷茉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进公司前哥哥曾经好好叮嘱自己，说以她的资历能进这么好的公司不容易，所以一定不能惹老板生气，可是现在，她似乎不但惹了顶头上司不开心，就连老板的好心情也被她破坏了。
想到这里，荷茉放下刀叉，预备告诉楚寒自己因为车祸而失忆的事，没想到，大大的落地玻璃窗外传来一片惊呼，此起彼伏，衣香鬓影交叠出现，陆续有人往庭院中围拢，荷茉被惊呼声吸引，好奇地向外张望。
浓郁的夜色中，偌大的花园里，远的，近的，这里，那里，上面，下面，深一色，浅一色，不知为何开出一朵又一朵颜色各异的花朵，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花朵，而是花朵形状的彩灯。
白光闪现时胜白雪飘零，红光闪现时似枫叶满园，绿光闪现时仿珠翠琉璃，蓝色闪现时若碧海青天……
那些光忽明忽暗，遥相呼应，编织成一片千树万树灯花开的壮丽景象，让人仿佛置身于瑰丽迷离绚烂的梦境。
一时间，许多宾客都看得出神，并不时发出由衷的惊艳与赞叹，纷纷猜测是哪家公子哥为了讨得佳人欢心而想出的浪漫主意。
“喜欢吗？”
荷茉正看得出神，却被这三个字击中，不敢置信地转过头盯着楚寒。
楚寒只是淡淡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回答。
时间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荷茉终于听见自己的声音，把这璇妮的夜色，满树灯花，琥珀般的美酒全都化成了一片空虚。
“对，对不起，楚总，我不舒服，先走了。”
身体好像不属于自己一般，荷茉落荒而逃，因为太过仓惶，不小心撞到一名全身珠光宝气的女子，那女子正要发作斥责荷茉的鲁莽，眼角余光却正好瞟到倚着窗兀自发怔的楚寒，她的目光在端坐不动的楚寒与已经跑远的荷茉之间流动一番后，莲步款款地径直向楚寒走去。
“这不是楚少爷吗？好久不见。”
楚寒已经恢复了若无其事的神色，自顾自喝酒。
“楚老爷子近来可好？”
“还活着。”
“听说楚少爷不愿继承家业而出来自立门户，甚至拒绝了与李小姐的婚事，原来是在这里一个人风流快活啊。”她在楚寒对面缓缓落座，手指在荷茉用过的水晶酒杯上轻轻弹了一下。
楚寒终于把目光聚集在这名女子身上，眼睛里满是漫不经心的玩味。
“听说柳小姐近来迷上赌马，可是运气不好，输了不少钱，连珍藏着的珠宝首饰也送出去典当了许多，柳小姐假如手头紧，大可以告诉我，只要你开口，借多少钱给你都不是问题。”说着，视线不经意地滑过她手指上鸽子蛋大小的宝石戒指，和脖子上流光溢彩层层叠叠的钻石项链，“何必鱼目混珠，为了面子滥竽充数呢。”
柳小姐的脸瞬间变色，戴着鸽子蛋的手也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
楚寒冷笑，把用过的餐帕往桌上一扔，说一句：“失陪。”起身就走。
找到荷茉的时候，她正站在寒风中等车。
“上车，”楚寒弹开车门，“我送你回家。”
荷茉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
楚寒微微皱眉，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柔弱的女孩子顷刻间就将他拒于千里之外。
巴士从远处缓缓驶来，楚寒看着她头也不回地上了车，他在瞬间做出决定，跳下奔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荷茉身后，紧跟着她上了巴士，车门就在那一刹那在他身后关闭。
“楚总你……”荷茉还来不及惊讶。
楚寒身上没有零钱，于是丢了一张大钞在投币箱里，不等司机说话，拉着荷茉就在车尾坐下。
巴士走走停停，沿途的街景走马灯般变化，时明时暗的光线衬着两人的沉默，使气氛显得异常诡异。
即便隐藏在后座，容颜俊秀，身姿笔挺的楚寒依然引起每一个上车乘客的注意，并且时不时便惹得坐在前排的年轻姑娘们频频回头小声议论。
直至到站，两个人也一句话都没说，一前一后下车，荷茉谢过楚寒的晚餐，并告诉他不用送了，转身就走。
“荷茉，”楚寒的声音在荷茉身后响起，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好长，“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荷茉停下来，在昏黄的灯光下对他微笑，她和他之间隔着一道影子的距离。
“楚总，我很感谢你帮助了我，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走得这么近比较好，就保持着这样的距离，这是最安全的距离，这是为了你好。”
楚寒往前迈出一步，荷茉再一次转身，逃远。
******
楚寒始终不明白什么叫最安全的距离，什么叫这是为了你好。
他躺在硕大的按摩浴缸里，温暖的烟雾蒸腾在整间浴室。
迷雾就犹如这烟雾一般弥漫在他心里。
电话铃响，打断了他的思绪。
“喂，楚少，今晚按照你吩咐帮你布置的灯花效果如何？你约的姑娘肯定感动得稀里哗啦吧？”
楚寒笑笑：“稀里哗啦没有，落荒而逃倒是有的。”
“啊？她感动得跑了？没道理啊！”
“恐怕那不是感动，是惊恐。”
“泡妞就跟做生意一样，讲究循序渐进的嘛，你肯定一上来就搞太大动作把人家给吓到了，我说这方面我是专家，你还不信，第一次约会就非要弄什么灯海花海，费那么大力气，还不如跟人家吹点自己的传奇故事来得简单省事。”
“她和别人不一样。”
“能在你的美色下不臣服，反而落荒而逃的姑娘，倒确实是和别人不一样。”
楚寒眼前浮现出那颗狼牙的模样：“她让我和她保持距离，她认为这是为了我好，你对这句话有什么看法？”
对方沉默片刻：“我的看法就是……完全没有看法……”
“……”
******
这一夜，荷茉感到许久未有的烦躁。
漆黑的夜空落下纯洁的雪花，她的情绪也跟着这些雪花一同坠落。
在搬来S市的这段日子里，那些曾经给过她浪漫，惊喜，憧憬的男孩子们，全都一个不剩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
那一张张青春的，羞涩的，好看的脸。
像所有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一样，他们追求她，向她表白，赠送礼物，在她家楼下等她，说些青涩的情话，期待她的垂青。
一个，一个，又一个。
可是，在他们还未来得及打动荷茉之前，他们却死了。
都死了。
车祸，坠楼，各种各样的事故和意外，无一幸免。
就好像一种诅咒，接近她爱上她的男人都会因这诅咒而身陷在死亡的阴影之中。
等待他们的最终命运便是支离破碎地离开这个人间。
渐渐的，荷茉开始恐惧，她害怕那些试图接近她的鲜活生命最后都变成停尸房里的一具尸体，尤其是，当她已经有点动心的时候，那个人却再也不会动不会看不会说话了。
她清楚地记得，那个有着一双漂亮眼睛的男孩子，在一个春风何熙的午后，她终于答应和他一同去游乐园玩，挥手和爸爸妈妈哥哥告别，跟随他一同迈入属于幸福的春天。
她想，也许她是有些喜欢他的，又或者也不是喜欢，只是每个少女都曾有过的小小的虚荣之心，被一个漂亮男孩子苦苦追求的骄傲和喜悦。
他送她用自己省吃俭用下来的钱买的一大束艳丽夺目的玫瑰，那一朵朵玫瑰犹如被鲜血浸染过一般娇嫩嫣红，他问她喜不喜欢，他小心翼翼地在人群里牵起她的手，像握着一块宝贝一样紧张得手心出汗。
那一天，荷茉玩得很开心，她想她永远也忘不掉当自己转过身，那个男孩子在游人的一片尖叫声中滑下山去的情景。
风撩动着她的长发，迷蒙了她的眼睛，男孩子脱线风筝般坠落。
搜救队把他从山下的密林里打捞上来，她看着他，他就像一个被人扭断手脚脖子的傀儡娃娃，七歪八扭地躺在那里，整张脸都被摔烂，血从他黑黝黝的眼洞里流出，似乎在为自己失去的漂亮眼珠和业已失去的爱情哭泣。
荷茉的心就像那些飘零在风中的玫瑰花瓣一样，失去了牵系。
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接受过任何人的示好。
她害怕有人追求她，喜欢她，那种男人之于女人的喜欢。
男孩子血肉模糊的脸反反复复出现在她梦中。
她好不容易将那些人的脸慢慢遗忘。
她想，也许在她丧失记忆之前，曾有更多的人因为接近她而死于非命，只是她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她不想再看到有人在她面前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