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这天，乌卡正在船上卸货物，一个小商贩走过来对乌卡喊道：“快去看看吧！你的朋友阿瓦内特又喝多了。他还撞碎了酒馆老板的酒缸，老板正在用棍子打他呢。”乌卡听罢忙放下肩头的箱子，飞快地向镇子里跑去。小商贩冲着乌卡的背影高声喊道：“那个酒鬼狗屁不值，早晚会死掉的。你不如早些把他做成熏肉吃了吧！”
乌卡赶到酒馆时，阿瓦内特已经被打得满头鲜血，躺在地上不停地“哼哼”着。乌卡只好不停地向酒馆老板赔礼道歉，并且保证会用自己的薪水来赔偿洒落在地上的酒和破碎的酒缸。乌卡在波利尼小镇上一直都是很守信用的，正是因此酒馆老板这才同意乌卡将烂醉如泥的阿瓦内特带走。
乌卡背着阿瓦内特来到自己的家。乌卡的家，其实就是靠近海边的一个破草棚子。乌卡小心地把阿瓦内特放倒在席子上，然后用凉水帮他洗干净身上的血污。随后，乌卡坐在阿瓦内特的身旁，用一把扇子替这个醉鬼赶走那些闻着血腥味赶来赴宴的苍蝇们……
已经有很长时间了，乌卡一直在准备两件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的事情：第一件事情是储存。乌卡除了大量储存晒干后的食物，他还买了一桶烟叶的种子、两支步枪和几盒子弹；第二件事情是造船。乌卡之所以把自己的家建在远离镇子的海边，就是担心镇子里的人发现他造船的事情。乌卡把用粗树干做成的独木舟藏在他的破草棚里。在乌卡的家乡，他的族人们都会制作这种独木舟，船头和船尾高高地翘起，像是一弯新月。
这一次，阿瓦内特因为喝了太多的酒，他在乌卡的破草棚子里一直睡到深夜还没有清醒的迹象。这期间，乌卡一直守候在阿瓦内特的身旁。乌卡心里在不停地计算着，他已经在阿瓦内特身上花去太多的钱，这些钱足够让他从奴隶商人的手中买回五个像自己一样强壮的黑奴。乌卡又想到了酒馆老板的酒和酒缸，那将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那将意味着乌卡又要在商船上白白干上三个月的苦力。
乌卡起身站起来，在草棚子里忙碌起来。他将一大桶淡水、晒干的食物、烟叶的种子、枪支弹药和其他一些物品，一件一件地搬上独木舟。忙完这一切后，乌卡低头看了一眼死了一样地躺在席子上的阿瓦内特。乌卡弯下腰，像扛头死猪一样地把阿瓦内特扛在肩上，放进独木舟里。乌卡用力地将独木舟从破草棚里推出来，一直推到海水里面。
随后，乌卡跳上独木舟，他划动船桨，独木舟开始向着他的家乡维斯包咯的方向驶去。
深夜的海面上，大风卷起一阵阵波浪，只要乌卡稍有疏忽，就会有海水灌进独木舟里。乌卡只是一个不懂指南针更不懂经纬度的黑人，但是他坚信只要顺着这个方向划行，只要能够在途中不断遇到贩运黑奴的大船，就一定能够回到自己的家乡。乌卡一边划动船桨一边用一把大木勺将灌进独木舟里的海水掏出去……
直到第二天中午太阳高高地挂在头顶时，阿瓦内特才从船底的海水中抬起湿漉漉的脑袋来。此时，已经劳累了整整一夜的乌卡趴在船舷上刚刚睡着。
“酒，我要朗姆酒！” 阿瓦内特摇晃着脑袋叫道。他看了看四周的海水，竟然裂开大嘴笑了。阿瓦内特嘟嘟囔囔地说：“乌卡……我的好乌卡，你一定是把我放进酒缸里了……这次我可以喝个痛快了。”阿瓦内特拿起船上的大木勺，伸手抄来一勺子海水喝了下去。又苦又涩的海水顿时将阿瓦内特呛得咳嗽个不停，连昨天被他灌进肚子里的酒都被他一起吐进了大海里。长期的酒鬼生涯早已让阿瓦内特变得有些神志不清，他不停地咒骂着酒馆老板，骂今天的酒连一点酒味都没有。乌卡在阿瓦内特的吵闹声中睁开了眼睛，他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波利尼小镇，然后又左右地观察了一番，来确定独木舟前进的方向。
在后来的两天里，阿瓦内特不是埋头昏睡便是不停地嘟囔着向乌卡要朗姆酒。而乌卡除了需要划船、吃喝点东西和偶尔地睡一会儿外，还要照顾这个半疯半傻的酒鬼。直到第三天阿瓦内特才清醒了一些，他的肚子里空空如也，身体虚弱不堪。乌卡递给阿瓦内特一些淡水和食物，阿瓦内特狼吞虎咽地吃进肚里去。阿瓦内特吃饱喝足后，又嘟嘟囔囔地向乌卡要酒喝。乌卡笑着对阿瓦内特说：“别急，我的朋友。我就是要带你到我的家乡去，在我的家乡人们每天都可以随意地喝朗姆酒，根本不需要花钱，想要喝多少就可以喝多少。”阿瓦内特这才平静下来，傻子一样呆呆地坐在船舱里。
到了第七天的时候，阿瓦内特正趴在船舱里呼呼睡觉。一艘贩运黑奴的大船出现在乌卡的独木舟前。因为阿瓦内特是趴在船舱里的，大船上的水手们只看见了划着独木舟的乌卡。水手们惊呼道：“快看啊，那里有一个逃跑的黑鬼！他竟然还有一艘小船！”水手们纷纷举起枪来，向仍在用力划船的乌卡开枪射击。
乌卡尖叫着把身体藏进船舱里，他本来是可以拿起独木舟里的步枪来还击的，但是大船上的水手和枪太多了，乌卡知道只要他抬起头就会马上被打成马蜂窝。
枪声惊醒了昏睡中的阿瓦内特，他伸着胳膊抬起头来。瞬间，一颗子弹穿透了阿瓦内特的胳膊。阿瓦内特大声尖叫起来：“我的胳膊……混蛋，谁******在向我开枪！”大船上的水手们顿时傻眼了，他们可以随意地杀死任何一个黑人奴隶，但是如果打死或者仅仅是打伤了任何一个白人，都会受到法律的严厉制裁。
水手们马上停止了射击。一个船长模样的老头站出来冲着阿瓦内特喊道：“你是准备划着独木舟到这里来捕捉鲨鱼的么？”水手们顿时哄堂大笑起来。阿瓦内特不停地大骂：“我的胳膊被你们打中了……你们这群狗娘养的混蛋！”老船长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喊道：“真是对不起了，我们还以为只是一个逃跑的黑鬼！我船上有些治疗枪伤的药，我这就拿给你。”阿瓦内特仍在骂个不停，不过骂的内容已经变了，他骂道：“你应该给我一大瓶的朗姆酒……不，应该是一大桶的朗姆酒。否则，我就要到法官那里去告你们这群海盗、流氓……”老船长笑了。当独木舟靠近大船后，老船长让水手用绳子将几大瓶的朗姆酒和一些疗伤的药系下来。乌卡伸出手来，将酒和药物放进他的独木舟里。大船在水手们的大笑声和被关押在大船上黑奴们的呻吟、惨叫声中开走了。
乌卡直到这时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对阿瓦内特说：“幸好有你在船上，不然我会被他们打成肉馅的。”乌卡将药物涂抹在阿瓦内特的伤口上，他又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条替阿瓦内特包扎伤口。阿瓦内特却不顾枪伤的疼痛，一把夺过一大瓶朗姆酒，用嘴咬开酒瓶上的木塞，迫不及待地喝起酒来。
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到了第二十八天的时候，独木舟上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淡水也仅够维持三、两天用的。乌卡把最后的一点食物都给了阿瓦内特，他自己开始捞海面上的一些水藻吃，甚至他还用刀子从独木舟上刮下一些碎木屑吃进肚里。阿瓦内特的伤口已经基本养好了，他还喝光了几大瓶朗姆酒。阿瓦内特只要是在醒着的时候，嘴里就会嘟囔个不停。
第三十五天，乌卡已经开始尝试着喝一些海水。乌卡心里非常清楚，如果三、四天之内还不能获得食物和淡水，他和阿瓦内特都会被渴死、饿死在这茫茫大海之中。
第三十八天的时候，因为饥饿过度，阿瓦内特已经开始昏迷不醒。此时的乌卡也早已因为营养不良和疲劳过度而变得皮包骨头。
当阿瓦内特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吃惊地发现乌卡正微笑地拿着一把刀子坐在自己的身旁。阿瓦内特突然想起，乌卡的部落里有吃人肉的习俗。难道乌卡把阿瓦内特带到船上来，就是为了在食物匮乏的时候把他像面包一样的吃掉么？
阿瓦内特惊恐地问：“乌卡，你……你是要杀了我吃掉么？”乌卡大笑起来，他说：“阿瓦内特，这件事情你完全可以放心，我们维斯包咯部落根本不会吃像你这样的酒鬼。”原来，维斯包咯部落的族人们之所以会有吃人的习俗，那是因为大家深信将一个人吃掉后，那个人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就可以转移到自己的身上来。所以，在维斯包咯部落里只大巫师和大酋长以及在作战中牺牲的勇士才享有被族人们吃掉的权利。
乌卡激动地对阿瓦内特说：“感谢神灵的保佑，我们得救了！我们被海风吹到这座小岛上！”阿瓦内特这才放心地左右看了几眼，这里果然是一座小岛。小岛上竟然还有一小片椰树林和一些低矮的灌木丛。刚才是乌卡把椰子汁灌进阿瓦内特的嘴中，才救活了昏迷不醒的他。现在，乌卡正准备用刀子取出椰子肉来喂给阿瓦内特吃。随后，乌卡告诉阿瓦内特，这个小岛他很多年以前就曾经来过。乌卡突然疯了一样地挥舞着胳膊，把手指向那片椰树林，他几乎是在哭喊：“我们这就上船……很快就可以回到我的家了，回到我自己的部落中去……”
乌卡拉起躺在沙地上的阿瓦内特，跑向他的独木舟。乌卡感觉自己身上有了用不完的力量，他疯狂地划动船桨，两个多小时后独木舟便再一次靠岸了。
乌卡跳下独木舟，他将两支步枪背在自己的肩上，然后对阿瓦内特说：“阿瓦内特，你现在拿着那桶烟叶的种子和那几盒子弹，跟在我的身后。”阿瓦内特摇摇晃晃地从独木舟上爬出来，嘴里还在嘟囔着：“乌卡，你答应过我的……到你的家乡来喝免费的朗姆酒。”乌卡笑着使劲点了点头，五年多了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发自内心地笑过。阿瓦内特睁着无神的眼睛，抱着烟叶的种子和子弹，跟在乌卡的身后。
他们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走了约有一个多小时。突然，一群脸上带着面具、腰间围着草裙、手持标枪的土著黑人从路旁的灌木丛后面冲了出来，他们高声怪叫着将阿瓦内特和乌卡团团围住。
阿瓦内特被吓坏了，他结结巴巴地问乌卡：“乌卡……这些……这些野人是不是想要吃了我们……”乌卡并不理会阿瓦内特，而手舞足蹈地喊着阿瓦内特根本听不懂的土著语。那群戴面具的土著黑人们听完乌卡的喊声，马上安静了下来，大家纷纷摘下头上的面具。一个年老些的黑人慢慢走近乌卡，他盯着乌卡的脸仔细看了一会后，流着眼泪和乌卡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土著黑人们又开始沸腾地高呼起来，他们将乌卡高高地举了起来。
原来，这些土著黑人正是维斯包咯部落外出打猎的族人们。五年前，乌卡曾经是他们部落里的大酋长。那次，乌卡带领着维斯包咯部落的勇士们跟另外的一个敌对部落发生了武力冲突。让乌卡他们意想不到的是，敌对部落的大酋长竟然暗中和奴隶商人们勾结在一起，他们不仅提前布下了陷阱和钩网，奴隶商人还带来了很多拿着步枪的水手，那些水手们埋伏在远处，用步枪瞄准维斯包咯部落勇士们的腿部开枪射击。乌卡发现上当后忙指挥他的勇士们撤退。尽管如此，乌卡本人和很多的勇士还是被打伤后成为俘虏。乌卡他们被用绳子捆绑起来押上了贩运黑奴的大船上。乌卡从被押上大船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想着如何能够再回到自己的部落中去。因为部落里不仅有乌卡的妻儿老小，还有更多的族人在等待着他。在乌卡的安排下，部落里的一个勇士趁着大船靠岸的机会扑向奴隶商人，双手卡住了奴隶商人的脖子，而乌卡却冲上前用锁着自己的铁链勒死了那个勇士，救下奴隶商人的性命。乌卡原以为奴隶商人会因此而释放他，没想到奴隶商人只是让他变成了一个在波利尼小镇上人人都可以随意侮辱的“自由人”。
乌卡在族人们的簇拥下回到了自己的部落中。此时的阿瓦内特也因为一路上的劳累和惊吓，呆呆地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一个头上插着羽毛，腰间围着豹皮的年轻土著人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过来，他愣愣地看着乌卡发呆。这个年轻人就是维斯包咯部落的现任大酋长，乌卡的大儿子——桑巴图。五年多了，乌卡被抓走的时候桑巴图还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乌卡走上前去，把桑巴图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随后，乌卡让桑巴图把整个部落的男女老少都召集起来。乌卡站在一块大石头上，他将自己这五年来的经历大声地讲给族人们听。然后，乌卡又一件、一件高高地举起自己漂洋过海从波利尼小镇带回来的两支步枪、几盒子弹和那桶烟叶的种子。乌卡激动地冲族人们大喊：“有了步枪和子弹，我们再也不用惧怕其他的部落和那些魔鬼一样的白人。我们还可以把烟叶的种子种进泥土里，生产出白人喜欢吸食的烟叶。然后，再用烟叶换来更多的枪和子弹。这样用不了多长时间，我们就可以成为这里最强大的部落……”
瘫坐在地上的阿瓦内特，根本听不懂乌卡在喊些什么。不过，他也不想知道乌卡在喊什么，对于阿瓦内特来说，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有一瓶朗姆酒。阿瓦内特站起身来，他拨开人群走到乌卡的面前，他颇有些抱怨地说：“乌卡，我漂洋过海，冒着生命危险跟随你来到这里……你答应过我的，在这里可以随意地喝免费的朗姆酒。”
这时，部落的族人们才注意到这个满脸污垢，三分人样、七分鬼样的白人。桑巴图两个箭步冲到阿瓦内特面前，他一脚将阿瓦内特踢倒在地上。很多年来，这些白人杀死和抓走了太多的族人，还差一点让桑巴图失去最亲爱的父亲。桑巴图从腰间抽出砍刀，他要为那些死去的和永远成为奴隶的族人们报仇。
就在桑巴图的刀要砍向阿瓦内特的那一刻，一只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了桑巴图握着砍刀的手腕。桑巴图猛地回过头，他看到父亲乌卡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桑巴图气愤地冲父亲喊道：“为什么不让我杀了这个白鬼？”乌卡说：“我的儿子，你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想一下？我能够活着回来，全是因为有这个白人的帮助。儿子，你要记住，并不是所有的白人都是魔鬼！”
阿瓦内特被吓坏了，一脸惊恐地盯着乌卡和桑巴图看。乌卡夺过桑巴图手中的砍刀，将砍刀扔在地上，他上前将阿瓦内特从地上扶起来。阿瓦内特语不成句地说：“乌卡……他们不会杀了我吧……我知道，这几年你为我花去不少的酒钱……虽然，我至今都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但是，但是你可以在我死之前给我一瓶朗姆酒么？”乌卡笑了，泪水却顺着他的脸落下来。乌卡说：“五年多前，我来到波利尼小镇时，没有一个人把我当人来看待，只有你——酒鬼阿瓦内特。你不仅把自己的黑面包分给我吃，甚至还会请我喝一小杯朗姆酒。就在不久前，你还从水手们的枪口下救了我的性命。我怎么能让他们把我的好朋友，把我的救命恩人杀死呢！”
阿瓦内特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说道：“乌卡，我的脑子已经坏掉了，五年多前发生的事情我根本就想不起来……好吧，就算是我帮助过你，那么现在可以给我一瓶朗姆酒了吧？”乌卡不再笑了，他盯着阿瓦内特的脸足足看了有一分钟。乌卡说：“原谅我吧，我的好朋友！五年多了，这是我唯一一次对你撒谎。维斯包咯部落的族人从来都不喝酒，这里什么酒都没有。”阿瓦内特听完乌卡的话，脸都气红了，他喘着粗气嚷嚷道：“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刚刚还说过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是这样来报答你的救命恩人吗？”
乌卡走上前，将愤怒的阿瓦内特紧紧地拥抱在怀里。乌卡轻声说：“是的，我必须把你骗到我的家乡来。因为我知道，当我离开波利尼小镇后，用不了多长时间你就会醉死或者是被人打死在街头。”
……
这天夜里，维斯包咯部落的族人们兴奋地围着篝火唱歌、跳舞，一直到天都要亮了，大家还不肯散去。因为这一天是维斯包咯部落最值得庆贺的日子；这一天，他们机智、勇敢的老酋长奇迹般地回来了；这一天，老酋长还不仅带来了枪支弹药和烟叶的种子，还给大家带来了一位白人朋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