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荞自然不晓得一句搪塞推诿之语竟叫七皇子当了真儿。此时她坐在颠簸的马车上,满心里都惦记着六妹妹安萱。
孟侍卫长快马加鞭,也不用那原来的车夫将他一并留在了通州城内。安荞跟两位掌事乘坐的这架马车由孟侍卫长亲自驾驭,果然比后头的几辆快出许多,卯时出的通州城,申时不到就已到了京城礼部侍郎府骆府的大门口。
守门的老薛远远儿地就瞧见尘土飞扬间像是来了几驾车马,忙不迭入内禀明了骆二管事,待车马停稳当了,孟侍卫长上前去同那守门儿的老薛言谈几句,老薛笑呵呵地直点头儿,翘脚向车里张望了一眼,礼部侍郎府的大门吱嘎嘎便打开来。两位掌事下了车,红绡等人的车马也到了,绿绮头一个儿跳下来忙着上前伺候姑娘下车。
安荞只觉腿脚儿都是麻木的,虽行走有些不适却也不愿耽搁,扶了红绡绿绮的手就往府门里行去,刚迈过门槛儿过了影壁远远儿就瞧见大伯母身边儿的平妈妈带着大雪、小雪两个二等丫头并冰儿、水儿两个小丫头急匆匆迎面而来。
“哎呦呦!好三姑娘!郡主可算是把您给盼来了!您一路上受累了!郡主自派了孟侍卫长出去,就夜夜不能安枕,把个人儿都熬得瘦下几圈儿去呢。如今您到了,郡主这颗心呀也才算踏实了。”
说话间平妈妈已到了安荞面前,众人见过了两位掌事,又给三姑娘规规矩矩见过礼,因平妈妈是大伯母跟前得脸的老人儿,安荞还了半礼。平妈妈吩咐水儿去催轿子快些,安荞却笑说无妨,一路上坐车颠簸正好儿走几步路舒活舒活筋骨儿。
平妈妈面露难色,偷眼瞧着薛掌事,见掌事微颌首,这才讪笑着又告罪,“姑娘勿怪,郡主这些日子照料六姑娘也累得昏沉沉,又加着惦念姑娘您,左右支绌也难为了郡主。是以府里才如此不周到的。”
“妈妈莫要忒的客气。我既来了,日后要仰仗大伯母的地方儿多着呢,难不成日日都要左思右想,彼此间猜度告罪客气推让?那这一日间莫要做别的了,单只行礼怕是要占去了半天儿呢。”几句话轻巧巧就逗得众人笑起来,平妈妈也放下心来,“既如此,三姑娘还请随老奴往前头行来。”
一径引着三姑娘并两位掌事往前头走,一径把六姑娘是个何等样儿的情形一一都说与三姑娘知晓。
“唉!天可怜见的,咱们六姑娘最是个活蹦乱跳的性子,竟一说个病就是那等样儿的急症,人都瘦得脱了形。唬得大人跟郡主也没了主张,六姑娘醒着的时候儿只在床榻上哭,说是想要见老夫人、二夫人跟三姑娘您一面,咱们这些伺候的人儿听见这样儿丧气的话从六姑娘口里出来,都忍不住要掬一把泪。这两日更……竟是少有清醒的时候儿呢。”
安荞并不晓得这位平妈妈可知安萱这病的由头,不过听她说妹妹瘦得都脱了形,这两日泰半时候都陷于昏迷中,安荞的心就如同钝挫割肉一样儿煎熬。她的手猛地握紧了拳头,心底里早把那梁家祖宗八辈儿都问候了一个遍。
“太医这些日子可是常来瞧妹妹?”平妈妈见三姑娘紧咬着唇,一双凤眸略略眯起来,不晓得为何竟觉着脊梁骨的寒毛都竖起来,“常来、常来。太医院几位最好的太医都来过了,六姑娘也按顿儿进药,郡主还把库里头最好的红参都给姑娘煎了汤,却怎么也阻不住六姑娘一日比一日瘦弱,急得郡主已背着六姑娘哭了几回了。七姑娘日日不离六姑娘,因六姑娘这病是在那梁家人跟前受了点儿惊吓,七姑娘直嚷着要去把梁家给砸了呢。”
“受了梁家的惊吓?”安荞捉住平妈妈这话,凤眸眯得更紧了些。“是呀!那梁家的公子、小姐忒地淘气,拿着个不晓得什么东西做成的蛇把六姑娘唬得晕过去了,待醒来就一病不起了。”
平妈妈说罢了话儿,叹气连连,安荞盯着她瞧,见她神色间不似作伪,她在心里不禁冷笑了几声儿,“若果然只是这等样儿惊吓,我初来乍到也暂可饶他们一回,不过,他们做的可是太太地过了,若是不重重回他们一击,怕他们还当真敢上门来求亲呢。”
这话自然是憋在心里的,安荞不由得加快了脚步,水儿领着三顶小轿恰到了跟前,平妈妈请三姑娘上轿,安荞也未推脱,弯腰就上了其中一顶,大雪立在轿旁,“还要劳烦平妈妈禀告伯母一声儿,安荞不孝,因惦念六妹妹,想先去瞧瞧她,容侄女儿稍后再去给伯父伯母叩头请安。”
“三姑娘这话就外道了。郡主正是因着在六姑娘院子里呢,才派了奴才们在中庭候着姑娘,郡主吩咐了,三姑娘进府先到六姑娘院子里,郡主就在那儿等着您呢。”平妈妈这一席话说得安荞心里眼里俱是一热。她默不作声正襟危坐于轿内,听见小雪喊了一声儿起轿,安荞的心里亦喜亦悲。
喜的是总算及时赶到了京中,安萱的病症瞧着并未曾拖延,若是纾解得宜也还有救。悲的是好好儿的一个豆蔻少女,竟叫那起子无耻恶徒惊吓至心情抑郁,真真儿是叫人恨不得将那黑心肠的贼猢狲们都好生教训一番出一口恶气。
轿子晃晃悠悠行了好半晌,安荞心思急转,已在头脑里头有了个主意。大雪在外头请三姑娘下轿,红绡上前来替姑娘打开了轿帘。迎面就瞧见了大伯母身披紫红的猩猩毡,头戴着同色的昭君套,果然清瘦了许多,面容也显露出憔悴之意。
“侄女儿给大伯母请安,大伯母康健。”安荞下了轿盈盈拜倒,薛郡主一把扶住了她,“好孩子,苦了你了。谁也不曾想你六妹妹遭了这样儿大的一番变故,伯母无能,恨不得上天入地却终究还是只眼巴巴瞧着她一日比一日瘦,实在没了法子才千里迢迢折腾侄女儿你跑这一遭,快些去瞧瞧你妹妹吧。”
安荞点头儿,薛郡主反手握住了侄女儿的手两人迈步往安萱的闺房行去。尚未进门儿就闻见了浓烈的药味儿,把人熏得眼睛都疼。安荞的心咯噔一下儿,手不由得就收紧了些,薛郡主抬眼瞅着这个三侄女儿一眼,满腹的话儿却终究化成了一声儿叹息。
寝阁里床榻上躺着的那个瘦小枯干的女子是她的六妹妹么?安荞揉了揉眼睛,心里说不是,一定不是,定睛再瞧,面颊似刀削一般,两片昔日里红润的香腮如今像是蒙上了一层灰,一双凤眼哪里还有半分神采?那两片朱唇竟一丝血色都无。从前六妹妹虽不如自己高,却也体态微丰,杨柳细腰儿。如今这躺着的人儿浑身上下没有四两肉,皮包着骨头,连血管都挤压得似要爆裂一般。
“六妹妹……”粉泪滚滚垂落,安荞踉跄着到了安萱床榻跟前。此时安芝已起了身,她扑通跪在地上,”三姐姐,你骂我吧!都是我贪玩儿没看顾好六姐姐,都是我糊涂,是我害了六姐姐。”
床榻上的人儿幽幽醒转,异常吃力地吐出来两个字儿,“姐姐……”安芝的眼睛骤然亮起来,“六姐姐,你,你,你可算是醒了!”喜极而泣,顾不得膝盖疼,转身扑倒床榻边沿儿,紧紧攥住那双鹰爪一样儿枯瘦的手。
“好妹妹,你这是要心疼死祖母、母亲还有姐姐我么?”安荞也沿着床榻边微微蹲身儿,双手举到嘴边儿呵了几口气儿,觉得暖和些了,才轻轻触了触安萱瘦削的面颊。“什么大事儿呢?竟也值得你这样?你若是有个好歹,先不说旁人,母亲要如何存活在这世上?你花骨朵一样儿的年岁,偏生了个榆木的心眼儿,那点子事儿算得了什么?若换做了姐姐我,喝一口茶水全都漱进肚腹中了事儿。”
这一席话连心疼带嗔怪,听进安萱的耳中却像是有一只手硬生生把罩在魂魄上的黑布撕裂了一小道口子。“三姐姐,您就莫要责备六姐姐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三姐姐你打我吧,骂我也成,我都快悔青了肠子了。”安芝一径说,一径愈发握紧了安萱,“好六姐姐,你快些好起来吧,我再也不丢下你同别人玩儿去了。我急死了呀。”
“三……三……三姐……当……真?”安萱顾不得听安芝那些话,她全身几乎要冻住的血液都叫嚣着要捉住方才姐姐说的那句话,让那人抢了她的帕子去还连累了安芝妹妹,那帕子又是三姐姐送与自己的,京里头许多闺秀都见过那条别致的帕子,难不成这些在三姐姐眼中这等样大事竟都是佐茶的小料儿么?她,她骆氏安萱没有使骆家蒙羞?她也并未失了闺阁女的贞德?她不是人们口里的**女子么?她还能有脸面在这世上立足?她并未连累了骆氏的姐妹们么?”安萱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起来,她深深地深深地想吸一口气,她想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