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荞这里话音儿刚落,骆善甫就带着一位年轻的公子入了内,绿绮愤愤然地瞧了自家大人一眼,见他一张老脸仿佛有些红,细一想,必然是姑娘的话叫老爷跟这位公子都听了去。
果然骆善甫板着一张面孔令王妈妈带着姑娘回谨行园去。安荞心里松了一口气,朝着父亲福了一福,又趁势瞄了那年轻公子一眼,见他衣服中间露出来一角儿玄色,便知是七皇子来探祖母的病了。
王妈妈前头引路,四个丫头两个在前,两个在后将三姑娘夹在中间刚行到福安堂的门口,就听见一个沉稳又嫌厚重了些的男音响起来,“今日本宫累得老夫人旧疾复发,心中抱愧。不知能否请骆三姑娘同本宫说说方才在瀚海园楼上究竟是何情形?怎么本宫的侍卫回禀说是瞧见贵府的两位姑娘带着丫头气冲冲地避出了瀚海园往贵府内院儿谨行园中行了去?”
就要迈出门槛的几人都住了步子,骆善甫也是一愣,他困惑地瞧了七皇子一眼,又瞧了瞧自己个儿的嫡女,“嗯哼!”骆巡道大人闷咳了一声,“阿荞!还不快些过来与七皇子仔细分说?你四妹妹并你八妹妹呢?还有安芸、安蘅呢?可是你又逞嫡女威风在妹妹们跟前乔张做致了?”
安荞的那一句“你有何脸面问我这些”的话眼瞧着就要冲口而出。她攥紧了拳头,背对着七皇子跟骆善甫,樱红的唇都咬出血来。
王妈妈实在看不过眼,张口就欲替三姑娘辩白一番,却听见三姑娘说道,“父亲大人好偏的心眼!怎么?女儿与安萱是母亲所出,说什么做什么便都是仗着嫡出的身份欺负了旁人?若果然欺负了,女儿也不冤枉。今日父亲大人的这话,女儿是断然不敢领的。七妹妹因身子骨儿弱,今日里未曾到瀚海园中,至于四妹妹同八妹妹,父亲大人还是叫她们亲口回禀的好。”
这些话字字都是掷地有声。安荞也不欲多说,抬脚就要迈出门槛。却听见那七皇子笑了一笑,“骆卿家啊,令爱说得不错,祖母昏厥,身为孙女儿的贵府四姑娘、八姑娘避而走,这事儿确实要贵府的另外两位姑娘亲自回禀给大人知晓。我大宁以孝治天下,今日骆卿家的家事儿既牵扯到了这孝之大义,还请骆卿家到花厅中将四姑娘、八姑娘请来仔细询问了,至于贵府三姑娘么,本宫倒是有些事儿相询,不知可否请大人行个方便?”
七皇子这一番话说得骆善甫连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他抬起袖子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唯唯诺诺地满口是。躬起身子行礼退出了福安堂寝阁。安荞兀自立着与七皇子在祖母榻前直面相对,心里头反倒是无痛无觉了。
“骆三姑娘还请借一步说话。”七皇子依旧风度翩翩。大冷的天儿,却是折扇刻不离手。安荞心里头鄙视,却也挪动了脚步往福安堂东侧楠木椅上径自坐了。
“姑娘莫怪本宫荒唐。实在是本宫倾慕姑娘,喔,不,是倾慕姑娘的画作。这才想与姑娘详谈一二。”七皇子也在安荞对面的椅上坐了,抬眼觑着这女子的面色和善地说道。
“既然那几幅拙作入了七皇子的眼,不如一会儿待父亲大人回还,七皇子向父亲大人要了那几幅挂毡带回京中便是。倾慕二字言重了。闺阁戏作,难登大雅之堂,皇子您莫要嫌粗陋才是。”安荞的声音原本就中听,此时又刻意婉转,把个七皇子说得是浑身通泰。
见佳人面上不似有恼恨之意,也并无羞涩痕迹,七皇子索性又大着胆子试探了一句,“喔?怎么?挂毡带得走,人带不走?”
骆氏安荞的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她抬起头冲着七皇子明媚一笑,登时似把满屋子的烛火都晃得亮了几分。“承蒙七皇子厚爱。”安荞缓缓立起身儿踱步到了东墙跟前。“皇子您请看,这福安堂的墙上悬的是沧海图。安荞斗胆问七皇子一句,您可曾到过沧海?观过海浪?”
七皇子心里拿不准这骆三姑娘要说什么,他也瞧了瞧那幅沧海图,哗地将扇子收起来。“沧海本宫尚未亲临,不过,杭州的越女湖本宫此番倒是有幸赏玩了一番。”
安荞点了点头,背转身儿又盯着那幅沧海图久久不语,七皇子心里猛然就生出来一丝惶然,他胸中有些闷闷地,见那女子凭案而立,风姿绰约,分明是个十几岁的豆蔻少女,却通身的气派竟比长公主姑姑也不逞多让。
“想必七皇子也不曾听说过,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下半句吧?”安荞静默了半晌,转回身笑盈盈地瞧着七皇子。这一笑让七皇子绷紧的那根弦立时松下来。“姑娘说笑了。‘长江后浪推前浪,浮事新人换旧人。’本宫虽不才,却也是四岁就启蒙的。”
这个提起诗文便有些得意的皇子拿眼睛盯着眼前的女子想要潇洒地笑一笑,好将心里那股子怪异之感甩脱,却见那骆三姑娘抿着嘴儿一笑,“七皇子,您说的那是诗句,安荞说的却是沧海的观感,用眼睛就看得到的。‘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看着七皇子目瞪口呆张口结舌的样子,安荞强忍住大笑的冲动,板起面孔踱着步儿复又回到了方才坐的椅子上。“七皇子您要带走安荞的人,无非是瞧着臣女新鲜。许是那三幅梅花图也恰好入了您的眼吧,不过七皇子您府里头想必众美云集,环肥燕瘦,端地只怕您想不到,不怕您寻不到。新人入府您是兴冲冲如了意,那旧人们可不就当真如那海浪一般凄凉落寞?说起来可怜呀!寂静长夜,独守空闺,泪阑干,空惆怅。”
见七皇子神游着接不上话儿,安荞再接再厉地说道,“那些深宅后院儿的女子如此悲惨,二八年华,肤若凝脂。也不过是日日打扮妥当了,好叫她们的良人哪怕瞄上一眼也是好的。安荞府里虽简陋些,却也是有几个这样儿的女子,每每瞧着她们,臣女都替她们惋惜,奈何终归是父妾、叔妾,纵然心向往之却无能为力,只得眼瞧着她们娇红萎地,翠碧失色。若是七皇子欲将安荞带到后院,臣女别无所求,只要皇子爷您给安荞一句准话儿,待哪一日您的后院儿又要抬新人入内了,从前的那些旧人便都给了安荞吧。”
“给了你?你,你此话何意?你!”七皇子从来都是以沉着冷静著称。今日一个从四品管家的嫡女竟从容淡定地跟他说叫他把他后院儿里头过了气的妃妾都给了她。七皇子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那股子怪异之感终于也落到了实处。“莫非你,你……”见那骆氏安荞笑得心安理得,还冲着自己眨了眨眼睛,眸中欲色似要喷涌出来。七皇子身上就像有蚂蚁爬过一般,恨不得立时蹦起来。
大宁有些贵族好男风,这个七皇子是心中明镜儿一般,女子们如此的却是极少,七皇子眼瞧着那张标致的面孔配上一双欲色横流的凤眸,仿似她的眼前已站了自己的那些妃妾一般。顿时就像生吞了几只蚊蝇,肚腹之中一阵一阵泛着酸水儿。他的面色苍白起来,“你大胆!”这话一出口,那女子怔楞住,欲色稍退,随即眸中水汪汪的像是要哭出来。
今日之事就像是荒唐一梦。七皇子疲惫极了。冲着骆三姑娘挥了挥手,撵她出去。安荞立起身儿,不退反进,眸中复又涌起浓烈的不甘之色,七皇子见她往身前走来,似还有话说。愈加厌烦透了。索性强忍着呕吐之欲站起身拂袖而去。
一直歪着头将那身着玄色服饰的人送出了福安堂,安荞才觉得身上虚软,一双腿立刻就没了劲儿,整个人儿都歪倒在七皇子方才坐的那张椅上。“黑妞呀,黑妞,从前你就促狭,爱搞怪,今天这怪可算大了!也不晓得日后哪个还敢聘娶我?不过也值了,谁要去皇子府里做个小妾?卑躬屈膝,三拜九叩地,还不如来三尺白绫,倒是痛快得多。”
绿绮自外头匆忙入内,就见姑娘瘫倒在椅子上嘟嘟囔囔一忽傻笑,一忽蹙眉,像是疯魔了一般。“姑娘!大人他方才在外头花厅正要责罚四姑娘和八姑娘,遇上那个什么皇子气冲冲地出去,四姑娘一头就歪倒在那什么皇子身上,可也怪了,大人上前赔罪,那皇子竟然说既碰了四姑娘便是污损了其闺誉。要将她纳了,还说要给她个夫人的位分呢。那个皇子叫四姑娘回去收拾一番,明日随他一同上路。”
“他们此时可都走了?”安荞压低了声音问绿绮,把个绿绮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瞧着姑娘眼睛里头满是笑意,绿绮丫头懵懵懂懂点了点头。“走了。四姑娘像是立时变了凤凰一般金贵起来,七皇子说他的新夫人连夜收拾行装,恐人手不足,伺候不周,随手指了红绡、紫罗跟绛纱帮着四姑娘去料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