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江李大姑娘也叫安荞的这一番话震得呆愣住了。见她副这神情,安荞心里头反倒笃定了几分,取了桌案的杯盏斟了两杯酒水,“姐姐,妹妹这就遣人请顾大人前来!姐姐你就将当年的那些事儿一桩桩一件件都如实告知大人。至于那日在顾府别院房里的事儿,姐姐斟酌,依着妹妹说,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姐姐费心费神说了,反倒是画蛇添足。”
见李大姑娘眸中现出惊讶、羞愤、挣扎的神色,安荞心里头叹了一口气。“若是大人发怒,姐姐也不必劝说,身为儿子,娘亲做出此等样事,若还能平静如常,这样的人,妹妹劝姐姐趁早将他忘得一干二净。姐姐,请满饮此杯,过了今日,就将那些陈年旧事都丢进风里头吧!”
这话说得挚诚洒脱,饶是李大姑娘已属女子中罕有的果敢坚韧脾性了,听见骆三姑娘这话也不由得红了眼圈儿。“骆三姑娘一言惊醒我这缠绵了八年的噩梦,春江多谢姑娘了!大恩不言谢!还请姑娘替春江谢过贵府中的长辈。”言罢一仰头,将那酒痛痛快快入了喉。
严妈妈得了三姑娘的命令,忙不迭地去请顾大人,袁妈妈等人上前来服侍着姑娘要回谨行园。安荞与李大姑娘又话别了几句,彼此投缘,换了罗帕只认作了手帕之交。
待安荞自品兰阁中出来,迎着冬日的阳光抬头望了望天,别人尚可,唯有七皇子立在兰麝园的墙外头啪地一声儿合上了折扇。“骆耀祖!骆卿,那位披着红猩猩毡的当真是令妹?贵府的骆三姑娘?”
骆耀祖心里头喊了一声儿祖宗保佑,忙躬身应了一声儿是。七皇子眯起眼睛扬起唇角儿,“梅骨兰心,丰姿绰约,段卿,你瞧瞧,可不是正应了那一句诗,骆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七皇子说得极轻巧,听在骆耀祖耳朵里只觉着有一股子寒气顺着脊梁骨窜遍了全身。“七皇子,大表哥,咱们也回去吧。想必祖母跟前的妈妈也快出来请顾大人了。”
段钰彰自三表妹身边儿的妈妈在那品兰阁中服侍她披上大氅的那一刻,心神就俱都飞到了兰麝园中。及至表妹立在阳光之下,他更是满心满眼都是三表妹的旷世姿容。七皇子的话,他竟半点儿没听进耳中。
骆耀祖这一声儿大表哥故意拔高了些音量,段钰彰这才回过神儿来,胡乱点头应了句好,到底又忍不住回头去瞧,哪里还有佳人的倩影。万般惆怅盈满胸怀,竟愈加急切地想要速速回京禀明了父母高堂求娶安荞。
自兰麝园中回了朱月楼中,安荞只觉得浑身都疲累不堪。掐指算算,可不是月事要到了么,忙唤了红绡煮一碗四物汤来。喝了汤躺在床榻之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耳边不断地回响着李大姑娘强抑哽咽说的那些话。
当朝辅国公、骠骑大将军顾大老爷顾飞扬十一年前战死沙场,顾大老爷的两位副将护送重伤昏迷的三爷杀出重围,却终因寡不敌众副将也被蛮夷乱刀砍死。幸好其中一位机警,将三爷推入杂草之中,这才有了后头李大姑娘以身救顾三郎的事儿。
顾三郎顾飞辕感念李氏父女的救命之恩,又偶然得知在无人荒漠中与李老爷和商队走散的那几日,是李大姑娘不离不弃地将自己直拖着走了三百里地也是李大姑娘每夜里用身子给自己取暖这才活下了一条人命。
许是缘分吧,顾三郎生得谪仙一般,却自知晓了那件事儿后一颗心都系在了相貌平平的李大姑娘身上。辗转回京后,当即禀明了母亲顾老夫人,顾三郎有言,先上阵杀敌,替兄长报仇,然后到李家提亲迎娶李氏春江。
顾老夫人晚年丧子悲痛万分,大半年过去了,失了音讯的幺儿还能活着回还,自然是酬谢神佛,欣慰非常。不过,欣慰归欣慰,幺儿要迎娶一个商户女子,顾老夫人是无论如何都不肯的。
正因母子僵持,才有了顾三郎上阵拼杀那三年顾老夫人对李家的百般逼迫。若是没有宁和公主守节三年后要改嫁给她的贴身侍卫霍宽霍郎将这事儿,恐怕李大姑娘也就是心里怨恨一番顾老夫人的不近人情罢了,断然不会僵持了八年都不肯点头嫁给顾三郎。
顾家长媳也是当今圣上的同胞亲姐宁和长公主守节三年,于八年前由圣上做主改嫁。顾老夫人接了圣旨就昏倒在地。顾家二夫人不愿小叔娶个商户女子让祖宗蒙羞,让顾家成了京城百年望族中的笑话,见婆母对公主长嫂改嫁之事敢怒不敢言,遂献上一计。
李大姑娘的爹爹莫名其妙被投进了牢里,说是贩卖私盐,犯了砍头的大罪。李大姑娘四处求告无门,还是顾府二夫人跟前的卫婆子递了话儿出来,只要李大姑娘肯替顾家做一件事儿,顾家就帮着把李老爷弄出大牢。
万般无奈之下,李大姑娘只得含污忍垢,应了顾府的吩咐。顾二老爷宴请霍郎将,于酒中放了些助兴之物,待霍郎将醉迷了,就将人送进了顾府别院。里头关着的正是李大姑娘。
初始,霍郎将也抱住了李大姑娘,将她压倒在床榻之上,可是,解开李大姑娘的外衣后,霍郎将嘟囔着说:凤儿你胸前那道疤怎的无有了?那时你多傻,为了长长久久与我守在一处,竟不惜自残违抗太后娘娘的旨意。你嫁入顾府最初的那九年,我日日瞧着你与顾大将军貌合神离,郁郁寡欢,心里头就像是有刀子割一般,待我们洞房花烛那夜,定要叫你看看我这心上的千疮百孔才罢。说着说着,霍大人亲了亲李大姑娘,就睡着了。
“倒也是个痴情的儿郎。”安荞嗤笑了一声儿,翻转了个身儿。闭目昏昏睡去。梦中竟晃到了一处亭台楼阁错落别致的府地,夜深人静,脚步声纷乱,灯火明灭人影儿憧憧,当先的一位妇人紧咬朱唇,面如死灰一般,待她们立在一处屋宇前,有婆子一脚踹了门进去,里头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子衣裳齐整,跪在地上,床上躺着的男子已人事不知了。
那女子叩头下去,只说了一句话,“求长公主赦了民女的爹爹!郎将大人他醉迷了。只同一位叫做凤儿的女子说了两句闲话,便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掌灯时分,绿绮笑盈盈地掀门帘进来说是老夫人有话儿,明日七皇子銮驾要回京,皇子念骆府迎驾辛苦,今夜借府中的瀚海园摆宴,要赏赐骆府诸人。女眷们也要出席,瀚海园的瀚海楼二层特设了八扇从宫里头带出来的金丝双面绣屏风,女眷就在二层的屏风后面落座宴饮。
安荞闻言点了点头说是知晓了。绿绮扶着姑娘下了榻,这才出去唤红绡、紫罗、绛纱进来伺候。
紫罗丫头一边给姑娘梳头,一边叽叽喳喳将安荞去后兰麝园中的情形一一回禀了。小丫头说到李大姑娘哭得可怜,顾大人不管不顾像是忘了远处还有人呢,竟一把将李大姑娘搂进了怀中,托着李大姑娘的腮,小心翼翼为她擦去满脸的泪,时,一张俏脸红得都能滴出水来,倒是把满屋子的人都逗得笑起来。
夜宴的排场极大。骆老夫人见嫡孙女到了,笑眯眯地叫了一声儿,“阿荞,到祖母这儿来坐着。”
林氏夫人病得重,并未出席,倒是骆三太太胡氏今日自娘家回来了,正陪在老夫人身边儿,见了侄女儿,笑着说道,“怪道老夫人最心疼咱们三姑娘,这凤凰一样儿品格,任是哪个能不打心眼儿里疼宠着呢,三婶婶我可是听人说了,七皇子瞧见问梅阁中的那几幅梅花图喜欢得紧呢,若是因此与侄女儿结了缘,可不也是一段风流佳话么?”
骆老夫人正端了茶要送入口中,听见胡氏这话,一着急将那满盏的茶都泼在了身上。“祖母!”安荞也叫三婶婶的话给惊住了,瞧见祖母泼了茶,忙上前替祖母擦拭。“祖母!可烫着了?”骆老夫人并不理会身上的热茶,她怒瞪着眼睛厉声责问胡氏,“你再说一遍,什么问梅阁中的梅花图?什么风流佳话?说!你给我如实讲来!”
这一声吼得胡氏双手抱住了头,巧簧一般立起来。“哎呦呦!老夫人啊,您请息怒!媳妇儿今儿才回府中,也不过是听见丫头们白说了一句闲话儿,媳妇儿还只当是您命人将去年寿诞之时三姑娘献上的梅花图织成挂毡悬于问梅阁中,这才得了皇子青眼呢。媳妇儿想着,这原也是好事儿,才在老夫人您的跟前提了一句,媳妇儿知错了,都是媳妇儿的不是,还求老夫人您千千万万消消气儿。”
“祖母!祖母!”安荞拍着骆老夫人的前胸后背给祖母顺气儿,却见祖母的面色愈加苍白起来,连喘气的声音都粗重了。“祖母啊,您莫要生气,身子要紧,便是天大的事儿,也不值得您气坏了身子骨儿!三婶婶才回到府中,那些丫头们乱嚼舌,想必三婶婶一时听差了也是有的!问梅阁本是宴客之所,阖府里都晓得那梅花图是孙女儿献给祖母的寿礼,怕是见了问梅阁中的挂毡里也画着梅花儿,就以讹传讹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