磁窑寨里的人都在传言,李家今年怕是犯了灾星,命中注定要家破人亡。
那李贤前几日醒了,但人却被打傻了,既不认识从小一起长大的陈永安、邱逢吉等兄弟,也不认识自家大姐和五弟、六弟,每日只是呆呆地坐在家中正堂门口的台阶上,口里念念有声。
有些无聊的小孩走得近了,便听见李贤喃喃道:“我是谁?谁又是我?我来自哪里?又将去往何方?”
翻来复去,便是这么相同的几句话,小孩子听了几遍,便记熟了,跟着叫喊起来。
邱逢吉若是在旁边,便会把领头的小孩拎起来,头朝下,脚朝上,威胁他不准乱喊;换成是陈永安,便会把小孩们驱走;若是两人都不在,小孩子们叫得累了,就会朝李贤丢石头、吐口水。
反正他是傻子,也不会反抗,小孩子从小就知道,这种人是最好欺负的。
李贤在台阶上念叨的时候,他的两个弟弟便在正堂里继续哭喊,再配上正堂里摆放着的三具尸首,场面极其渗人。
大姐孙李氏一边抹泪,一边替三个弟弟做饭,还得侍候这三人吃饭,整日里累到不行。幸好邱逢吉和陈永安每日都会过来帮手,她的夫婿孙泰又带了一些银钱过来,家中勉强可以渡日。
“不如让四儿带着两个弟弟去甘肃镇投奔五表叔吧,”孙泰对自家娘子说道,“他如今傻傻的,毫无自保之力,得离那孙举人远些,免得又遭了祸害。”
孙李氏瞪了他一眼:“你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孙泰跟孙嘉孙举人虽是同族,不过关系甚远,平日里也没什么交情,但孙李氏很了解自己的官人,看他的眼神和脸色,便知道内有隐情。
孙泰叹了口气,附在妻子耳边,轻声道:“二嫂在孙举人的府中。”
孙李氏闻言,不由勃然大怒,心里想高声喊叫,却又什么都不敢说出来,憋得满脸通红,用担心的眼神看了看坐在外面台阶上的四弟,一屁股坐到地上,喃喃道:“这是个什么世道啊。”
她虽是个农妇,却不是个蠢人。赵氏既然在孙举人的府上,显而易见,李大郎夫妻和李仁都是被孙举人设计害死的。
从官人的话里,她便知道这冤肯定是没法伸了,孙举人绝对不会给他们任何机会,冒然去宁夏镇城或者西安喊冤,必将落入孙举人早就安排好的圈套里。
至于这仇日后还能不能报,就得看李贤兄弟三人有没有出息了。
夫妻两人相对无言。
次日午时,孙泰叫上磁窑寨中相熟的几个朋友,在寨子山神庙旁的山坡上挖了三个浅坑,把岳父岳母和大舅子的尸首用草席裹着埋了,又用三块木板写上名讳,插在坟前,权当墓碑。
寨子中当役的里长和老人都来送行,看着呆傻的李贤和哭成一团的孙李氏三姐弟,大伙儿都只能长叹几声,然后好言相慰。
丧礼结束之后,转眼便是阴历二月下旬,空气中虽然还是有些寒意,但许多地方已经显露出了春天的气息。
随着黄河凌汛的结束,冰融雪化,河水奔腾,春暖花开,又到了塞外各地商队活跃的时节。
这日一大早,孙李氏便准备了三两银子的盘缠,托天池寨的邻居、行脚商人叶七,送李贤兄弟三人去甘肃镇投亲。
“从今日起,你们要像个大人一样,照顾好自己和四哥,”孙李氏瞪着两个弟弟,威吓道,“谁要是再哭一声,我就把他卖给蒙古鞑子。”
李贤浑浑噩噩地坐上叶七的骡车,两个弟弟守在他的身边,望着站在寨门口的大姐和大姐夫,眼泪哗哗地往下流,却没敢哭出声。
“大姐,你把四儿他们送到哪儿去?”陈永安和邱逢吉从寨子里跑了出来,齐声问道。
孙李氏叹道:“去一个能救他们命的地方。”
此时刘得胜、刘得贵兄弟和夏涛也赶了过来。
刘得胜今年刚满二十岁,在几个兄弟中年龄最长,是个性情平和节俭的汉子,他身形雄伟,双手极粗大,能够在黄河中泅上一日一夜;刘得贵是他的亲弟弟,也是十六岁,外貌与兄长极像,同样有着过人的水性,两人都以武勇著称于磁窑寨。
夏涛与陈永安同年,十八岁,长相威猛,有着北方少年常见的魁梧身躯,但眼珠子常常骨溜溜地乱转,一看便是机智过人之辈。
这三人的家中都是挖煤炭为生的,跟陈、邱两人一样,都不愿承继父辈的衣钵,只想靠自己打出一片天地来。
“那我等五人送他去。”刘得胜的声音很低沉,他话音一落,旁边四人都点了点头,便欲朝骡车追去。
孙李氏忽然跪了下来,对五个少年哭道:“大姐替四儿谢谢你们了,但你们可不能牵涉进来。”
邱逢吉连忙扶起她,问道:“大姐,可是有人想害四儿?”
孙李氏摇了摇头。
邱逢吉沉声道:“可是孙举人?”
孙李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掩面而泣。孙泰连忙扶着自家娘子,给五个少年道了个歉,什么话也没说,转头进了寨子。
陈永安拍了拍邱逢吉的肩膀,两人对望了一眼,又看向刘得胜和夏涛,见他们点了点头,这几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无比熟悉,只需对望一眼,往往便能猜出对方的心思。
“你们可不能丢下我。”刘得贵着急地说道,他自然也明白这四人的意思。
刘得胜拍了弟弟的脑袋一下,说道:“老爹的腰一直有毛病,倘若你也不在家,农活谁做?”
刘得贵不服气地回道:“你们替四儿杀了那孙举人,去锅底湖投奔半天云,打理人肉庄稼,可比农活赚得多。”
邱逢吉笑道:“谁说我们要杀孙举人?还要去锅底湖投半天云?”
刘得贵怒道:“你是欺我年幼么?长城内外方圆数百里的马匪,除了半天云,谁还敢收留一群杀了举人老爷的少年?不让我进灵州城,那我呆在城外,接应你们,可好?”
刘得胜考虑了一会,点了点头。
五人追上叶七的骡车,看着呆呆的李贤,不由得心中一阵难过。
“五位小祖宗,”叶七平日里走南闯北,阅人无数,虽不知内情,却能看出这五个少年不是什么善男信女,拱了拱手,哀求道,“你们就饶了我吧。”
邱逢吉爽朗地笑道:“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碍不了你的事。”
叶七回头一看,见磁窑寨的寨门已经远得看不清了,便摇了摇头,从怀里掏出孙李氏给的三两碎银,对五个少年说道:“你们把这李贤带走吧,我只带他两个弟弟去甘肃镇,算是保了他李家的香火,这银子,就当我赔给五位小祖宗的。”
刘得胜沉声道:“我们要这银子来做什么?你把它收好,沿途好生招呼五儿和六儿,倘若有一丝怠慢……”
叶七打断他的话,说道:“这些不用你操心,我叶七还是个人,不是禽兽,这家人的遭遇啊,唉……”
到了灵武城外,陈永安把李贤扶下骡车,对李五儿和李六儿说道:“跟着叶叔,沿途不准乱跑,到了表叔那儿,要事事听话。”
两个小孩拼命地点了点头,他们不敢哭泣,只是用袖子擦了擦流出的泪水,看得众人又是一阵心酸。
叶七并没进城,而是赶着骡车,顺着城墙往西南去了,那是沿着长城去甘肃镇的大道,他得先去宁夏中卫的宁安堡和所属的商队会合,然后才远赴甘肃。
见骡车走得没影了,刘得胜吩咐刘得贵道:“带着四儿,寻个僻静处等着,倘若到了明日天亮我们还没回来,你就把四儿送去永清堡老鞑子那儿,然后好生照顾爹娘。”
刘得贵点了点头,正欲说话,却听见一个嘶哑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这样是去白白送死。”
说话的是李贤,只见他眼神一点也不痴呆了,反而灵活浮动,看着比过去还要有神。
“你清醒了?”陈文按着李贤的肩膀,喜道,“贼老天居然开眼了。”
李贤站得笔直,他伤后初愈,脸色依旧惨白,但他有着极其魁梧的雄伟身躯,再加上宽厚的肩膀,整个人看上去,还是跟普通的边塞少年一般威猛。
再仔细看他的脸,只见脸颊上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鼻梁高挺,眼窝凹深,浓密的刀把眉下,是一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
李贤望着陈文,摇了摇头,回道:“我知道自己名叫李贤,小名四儿,但我还是不知道你们是谁,不过我昨夜不小心听到了一些事情,再加上这几日所听到的,大致上明白你们想去做什么。”
他这些日子都在不停地喃喃自语,声音早就哑得不像话了,不过这番话却说得极为顺畅。
邱逢吉问道:“那你准备怎么做?”
李贤的突然清醒,完全出乎众人所料,但他既然说自己记不清前尘旧事,多问也是无益。
李贤没有回答邱逢吉的话,而是反问道:“据我所知,此处是灵州,那属何处管辖?”
刘得胜回道:“属陕西承宣布政使司直辖,不过宁夏卫镇城也能管辖到此处。”
李贤又问道:“镇城的总兵官是谁?”
兄弟几人都摇了摇头,他们都是普通人家的少年,如何识得宁夏的镇守总兵官?
李贤接着说道:“那孙举人在灵州城里必定已经挖好了坑,只等人去跳,他在灵州能一手遮天,但在镇城却不能,因此直接去镇城总兵府门前喊冤,好过去找他拼命。”
邱逢吉说道:“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喊冤恐怕没用,况且孙举人在镇城必定也有布置,你若冒然前去,也讨不了好。”
李贤对大伙行了个礼,说道:“这是我家的事,不能连累你们,恳请哪位带我去镇城,余下的事,就交给我处置。”
刘得胜笑道:“我带你去吧,从此处北上,过了夏家堡,渡过黄河,往北边走上四十多里地,便到宁夏镇城了。”
邱逢吉还想说什么,却被陈永安拉住了。
等刘得胜和李贤两人径直往北去了之后,邱逢吉盯着陈永安:“为何要拦住我?你又不是不知道孙举人派人盯在磁窑寨,四儿去镇城,凶多吉少。”
陈永安叹道:“你还没看出来么,这李四儿,早就不是以前的李四儿了。”
邱逢吉沉声道:“他只是记不清前事,倘若他真的傻呆了,也还是我们的兄弟。”
一直没有说话的夏涛在旁说道:“永安的意思是,一来,我们劝不住现在的四儿;二来,这李贤清醒之后,行事、说话、举止,都与往日大相径庭,好似变了一个人似的,依我对他的察看,他的眼神浮动,脚步轻浮,神色懦弱,你若让他去杀只鸡,说不定都捉不住鸡脖子,更别说人了。”
邱逢吉瞪了他一眼,说道:“就算他连蚂蚁都不敢踩死,那又如何,跟我们混上几日,他就有胆量杀人了。”
刘得贵笑了笑,说:“要是前些日子,四儿肯听我们的劝,寻机绑了那孙举人,带去锅底湖,交给半天云,分到手中的赎金也够他还债了。”
陈永安说道:“眼下说这些还有个屁用,李仁被打死了,李家叔婶也死了,李贤还被打成了另外一个人,这血债,定当血偿,那孙举人,必须得死。”
原来自从李大郎被关进镇远关大牢,他们几人便寻思发财的路子。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孙举人的管家上门逼债之后,刘得贵就提议说劫了那孙举人。不过当夜李贤并没有答应,说是事情并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再说眼下也不是个好时机。
次日一早他便随李仁去了孙府求情,从此再也没醒过来,众少年绑架孙举人的大计也落了空。
李家连续不断的惨剧让这几个少年一时也没缓过神来,他们平日里虽然也干过许多不法勾当,但像孙举人这般下手不留余地,直教人家破人全亡的戏码,却从没玩过。
等到几人反应过来之时,惨剧已经铸成,只能徒乎奈何。不过他们这两个多月来也做了不少安排,如今要去取那孙举人的人头,也并不是白日做梦、自寻死路,至少有五成把握。
“先别去灵州搞那孙举人了,远远的跟着四儿,”邱逢吉最后挥了一下手,指着北方,说道,“他眼下又傻又呆,若是有什么变故,也好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