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
蕙兰躺在软绵的床上，抬头看着帐子顶。
死亡是外婆脸上的黄纸，是朋友车祸后僵冷奇异的身躯，它就像失手打碎的玻璃杯，总是那么令人猝不及防。蕙兰轻轻扯了一个笑，自己还是太年轻了啊，死亡可以突然，当然也可以缓慢，就像此刻船舱里的那个人……
药很快就煎好了，所有人都殷殷期盼着薛五明天就能好起来，包括嘴硬的白守业。这碗怀着众人期待的药汤却没来得及发挥自己的功效便被薛五全数吐了出来，而且引发了更严重的后果。本来他只是便血，现在更是呕吐上了，吐出了淅淅沥沥的胃液，最后便是胆汁。
年迈的医生再次上船，检查了病人的症状叹气道，“病入膏肓，预备后事吧。”这话是当着薛五的面说的，因为薛五已经陷入了昏迷，除了偶尔抽搐几下。
陈思勇自然不想让最坏的情况发生，他拉着医生的胳膊急道，“您再给好好瞧瞧！”
医生挣脱不开，龇着嘴连连吸气道，“哎哟轻点轻点！实在是太迟了，若是早上半天，也不至如此境地啊！”
陈思勇突然觉得很无力，这一趟本来是高高兴兴送大哥上任，现在却出了这种事，难道真的让人死在船上吗？他猛地一激灵，对孔柱吩咐一句“随我上来”，又对医生道了歉，扭头往外面走去。
医生望着自己的胳膊苦笑一声，也叫随从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孔柱沉默的走着，他觉得脚上有千斤重，所以步子极慢。等到上了甲板上发现陈思勇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拉过一个人问了问，便往一个方向而去。进了屋子，果然看见陈思勇和一个人坐在那儿，孔柱突然觉得自己浑身充满了力量，他一个箭步过去提起那人的后领吼道，“你这个杀人凶手！”话音未落，拳头已是落在白守业的脸上，白守业当即哀嚎一声，口齿不清呼喊道，“大傻救我！”
孔柱还待再打，大傻不知从哪儿钻出来挡住了他的拳头，然后一分一攘，孔柱便被推开了。孔柱本就没怎么吃饭，就是平常时节也打不过身高力壮的大傻。见他从地上跳起来又要扑上去，陈思勇低喝道，“够了！你一时意气解了恨，家人又该如何？”
这句话很有效力，生生止住了孔柱的步伐，拳头松了又紧，心里陷入挣扎。打了这恶棍自然解恨，只是回去后不但要受罚，估计连饭碗也保不住了，谁会要一个殴打主人的船工？更别说自己已经和白家签了长契，他们要对付自己自然轻而易举。五郎已是如此了，若自己再身陷缧绁，还有谁帮扶薛婶婶？
白守业也被大傻推倒在地，他爬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尘，隔着大傻对孔柱骂道，“不长眼的东西，等回去叫你瞧瞧爷的手段！”谁都看出他是外强中干，不然也不用躲在大傻后面了。孔柱并不答言，努力平复着心中的怒火。
陈思勇不耐的叩叩桌子对白守业道，“船老大坐下说话罢！我想着病人危重，在船上无甚益处，不若将他挪到岸上，寻间清净屋子好生照看。”
白守业巴不得那病痨鬼离了自己的眼，闻言点头道，“极好极好！”
陈思勇没有答言，又扭头对孔柱道，“我晓得你和薛五交情不浅，此番便和他一道上岸，我再叫两个人在旁帮衬张罗，你意下如何？”
孔柱何尝不知道对方是怕秽气，只是想起陈思勇也算帮了大忙，压下心中叹息道，“但凭二爷做主便是。”
陈思勇如释重负，“如此便定下了。”看了眼愤愤不平的白守业，他又忍不住皱眉，“一应花销由我这里支应，你尽管放心。”
孔柱强忍住内心的悲戚，跪倒在地道，“二爷大恩大德，小的记下了。”
事不宜迟，陈思勇找来吴镖头，让他赶紧寻个地方，无论好赖只要能住人便是。吴镖头也晓得这事紧急，带了几个人便上岸寻访去了。船里也不清闲，一伙人帮着孔柱打点包裹，清理屋子，只等有了回音便把人背走。
蕙兰躺在床上不想说话，沈妈妈和清鹂略带担心的看着她，亦是不发一言，屋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突然从外面传来阵阵喧哗声，蕙兰猛地坐直穿上绣鞋往门口跑去。
果然是吴镖头回来了。蕙兰从高处望下去，见他在陈思勇的耳边低语几声，陈思勇沉默的点了点头，神情莫辨。不一会儿，一个人影从船舱里出来了，背上的人服帖的趴着一动不动，头歪在一侧。空气中飘来奇异的臭味，蕙兰忍不住用手绢堵住口鼻，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看着他。
你一定要挺过去。蕙兰知道自己的祈祷有多无力，只是心里仍旧忍不住默念着。
陈思勇对着两个人叮嘱了几句，然后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递给其中一个。那人一脸严肃的点头，然后便追上孔柱的步伐走到岸边的石板路上。
二更的鼓声悠悠的传过来，几人的背影也消失在深沉的夜色中，蕙兰抬头看着头顶那一方天空，心潮起伏不定。陈思勇上来见女儿呆呆的，以为她被这事吓到了，瞪着清鹂责怪道，“你怎让姑娘出来了？！”
蕙兰可不想牵累别人，赶紧收敛心思对陈思勇笑道，“爹爹，今晚的月亮好圆呐！”
陈思勇的表情转为温和，他坐在椅子上看了看天上的圆月道，“望日就到了，明个儿多买些香烛纸钱，也不知你娘在那边怎么样，多烧些钱去总是好的。”
有人濒死，烦恼的同时也触动了陈思勇思念亡妻的情绪，看着蕙兰，眼角不自觉渗出点点水色。蕙兰本要劝慰，却被老爹一把搂在怀里说出不话，只是突然又想起一件事，连忙挣脱出来问道，“爹爹，伯父伯母他们怎么还没回来？这会都二更天了！”
陈思勇解释道，“忘了与你说，你伯父说池州是个好地方，他打算到处走走，顺便拜访此处的官家，三五日不回也是有的。”说到这儿他不禁庆幸起来，还好大哥离开了，不然知道了这事岂不烦心！对了，还得吩咐下去，特别是留下的丫鬟婆子们，绝对不能随意谈论此事。他正要起身，却觉腰腿一阵酸软，算了，也不急在这一刻，明日再说罢！陈思勇想到这儿便对蕙兰道，“早些回屋睡罢，当心受凉，我也要回屋了。”
“嗯，兰儿一会儿便睡！”蕙兰目送老爹回屋，复又将目光投向波光粼粼的江面。
第二天陈思源仍然没有回来，船上的气氛却好了很多。虽然大家都知道有个人在某个地方奄奄一息，只要没在自己身边，便也可以装作并无此事一般。人就是这么一种短浅的动物，贪生怕死，就连提醒自己死亡存在的东西也要丢得远远的，似乎沾上后便被死神盯上。蕙兰是死过一回的人了，自然知道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和睡着了差不多，醒来时换了一个世界，而有的人却沉睡无梦直至腐烂罢了。当时史天浩给自己带来多大的痛苦啊，蕙兰抚平胳膊上的鸡皮疙瘩，自嘲的笑了笑，有多久没想那个人了？起初还在心里咒骂着，这回若不是遇上这件事，估计也不会想起他。
时间抚平了伤口，同时也模糊了回忆，蕙兰静静的坐在那儿，思索着人生和生存之类的蛋疼问题。
“姑娘，这是早上刚做的五香麻糕，婢子还是头回见哩，闻着极香的。”清鹂兴冲冲进来，端出食盒里的东西显摆，笑容带了一丝忧虑。
沈氏也在一旁劝道，“早间兰儿也没怎么用粥，吃些点心垫垫肚子也是好的。”
蕙兰自然知道她们是担心自己，从善如流道，“好，大家一道尝尝新点心。”
入口脆香，蕙兰用手接着下巴吃了一块，对旁边的两人道，“味道不赖，你们也尝尝。”沈氏拿了一块慢慢吃了，用手绢擦了擦嘴角感叹道，“最近厨房不知怎么了，总能造些新样点心，这要是奶奶在肯定又有赏了。”
蕙兰又吃了一块，然后喝了口银耳汤站起来道，“咱们去外面透透气，屋里挺闷的。”几个人走到亭子里面，蕙兰眯着眼看着码头方向道，“爹爹想是该回来了罢！”
陈思勇一早便在吴镖头的陪同下去了病人的歇脚处，这是一处破败的庙宇，好几间房子都塌了，而薛五就在一间摇摇欲坠的屋子里躺着。
“好些了没？”
孔柱一宿没睡，眼睛里全是血丝，他摇了摇头道，“还是不成，药没灌下去一会儿便吐了。”这是陈思勇昨晚吩咐的，让他安顿好后再喂点药试试，只要能有一回不吐出来情况也能好转。孔柱也是下了大决心，灌下药汤后见薛五要吐，便将病人的鼻子嘴巴堵得严严实实，最后人都开始痉挛了，他才小心翼翼把布团拿开。刚一取走，口鼻齐喷了一地，老半天才止住。
陈思勇见他满脸疲累，便劝解道，“你歇一会儿罢，他们会帮忙照看的。”
孔柱倔强的摇了摇头，“我睡不着。”说完又低头看着薛五，眼泪已是忍不住大颗大颗掉到地上，混入厚厚的尘土中。
陈思勇心里也不忍，他见屋子一面墙都塌了，走到外间对吴镖头道，“总在这里也不成样子，你再去好好打听一下，多出钱钞，总会有人乐意的。”
吴镖头答道，“二爷说的是，昨晚也是太过匆忙，问了几家客栈都不应允，只寻见这么个无主的地方，我一会儿便去好生打听。”
陈思勇自然没有异议，而且他知道这个地方并不是无主，看看院里那几个乞丐敌视的眼神便知道，昨晚吴镖头是如何占据这间“无主的房屋”的。他又道，“一会儿多买些馒头，给那些人也分一些，占了他们的地方，总要给些好处，免得徒生是非。”
吴镖头笑道，“还是二爷考虑周到，房子不知何时才能寻上，若是多住几日，那些乞丐闹将起来也不好看。”
哪里还住的了几日，陈思勇暗自摇头，薛五眼看只剩一口气吊着了，现在只是捱日子而已。想到这儿他又道，“再去棺材铺打听着，看有没有现成的棺椁，还有寿衣之类，都和店家预定上，给些订金也无妨。”
吴镖头道，“二爷放心便是，兄弟们都不是吃白饭的，这些事自是晓得做。”
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到了大街上，汉子们自去办事，陈思勇也往码头方向走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