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回到码头时正是日落时分,圆饼似的橘红太阳在远处的山尖上要掉不掉。蕙兰上船后发现伯父他们还没回来,便下楼找老爹一起吃饭。围着甲板走了一圈也没见着人,她拍了拍脑袋笑道,“爹爹定是看病人了,咱们就在这里等会子罢。”
沈氏和清鹂自然无话,只是清鹂洗脚的建议被驳回后有点闷闷不乐,蕙兰见她撅嘴不说话,有些好笑道,“马上就用饭了,你不怕累我还嫌麻烦哩,一会儿洗完便休息,岂不两便?”
清鹂委屈道,“上回姑娘走了小半天,回来时鞋都**了,今个儿天热,湿透了也说不定哩!”
“好啦好啦,脚长在我身上,难不成还自个儿找罪受?”正要打趣,眼角瞥见陈思勇的身影,忙撇下话头迎过去。
陈思勇脸色不大好看,他也没注意女儿过来了,只对那位白发苍苍的医生道,“如此有劳医师了,还望您多多费心,下药无论贵贱只要起效便成。”
那位医生也是眉头紧皱,他吧嗒着扁扁的嘴唇摇头道,“唉,老朽尽力便是。”他指着小厮手里的药方对陈思勇严肃道,“虽则病人服了止泻药丸,老朽也下了几针,此药还是不可耽搁,抓了药便赶紧煎上,用水用量上面俱写清楚了。唉,若是早些时日,也不至于这般情形啊!跟我一道回去抓药罢,早服下一刻,回转的希望也多一分。”回转?蕙兰心里大震,情况竟坏到这个地步了吗?
陈思勇接过后递给那个叫孔柱的伙计,一齐递出的还有些碎银。孔柱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被陈思勇严厉的眼神制止了,他也不等医生了,头一扭便飞快往岸上跑去。
医生见他先走也不在意,继续叮嘱道,“这病要少喝水,不能见风,刚才针灸能暂且缓解病情,但是能不能扛过去只得看天意了。”蕙兰压下心里的震惊,她其实对前两句医嘱很不以为然,只是她也不是医生,手里没有泻立停,现在除了依靠医生还能靠谁呢?心里已经开始对那个未谋面的船工担心起来,他真的能挺过这一关吗?见陈思勇拜别医生后陷入沉思,蕙兰摇了摇他的衣袖道,“爹爹,您想什么呢?”
陈思勇的眼睛带了一抹忧虑,他神情疲惫道,“兰儿先回屋用饭罢,爹爹还有事还忙。”
蕙兰虽有心帮父亲分担,见他这么说也没再添乱,而是乖乖的上楼了。她也没回屋,直接坐在亭子的栏椅中,下巴垫在手背上忧心忡忡的望着下面。陈思勇和身边的人不知说了什么,人群慢慢散开,他再次进入船舱。
一种不安的情绪渐渐笼罩在船上,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声音一大就吵到什么似的。与人们窃窃私语相对的则是周围喧嚷的噪音,两相对比,更显得有不同寻常的事情正在发生。蕙兰心里也不好过,有人要死了,就在自己的身边去世了,换成谁心里也不舒服吧?生命真的好脆弱,蕙兰瞧着江水流走的方向,忽然间十分想念祖母。总有一天,她老人家也会离开,自己到时又该如何面对那场避不开的别离?
沈妈妈在旁边坐下,轻轻拍着她后背道,“没事的,等煎好了药就没事了。”
真的会没事吗?蕙兰勉强扯了个笑,她不是小孩子,从医生的话和人们的神色中已经看出了端倪,再加上心里有种很不好的预感。不过这些跟妈妈说了也没用,她低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似乎能这样能揉掉沉重感,“妈妈先去吃饭罢,兰儿还不饿。”
沈氏也不再掩饰,叹了一口气道,“这时节了,谁还吃得下?”
蕙兰闻言也不多劝,只让她们坐下,又将目光投向码头的大路,希望那个船工早点把药送来。
白守业此刻正坐在船工们的休息室里,他听了许丘的汇报,似信不信道,“真有这般利害?”许丘的脸上浮现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小的也是听他们说的,究竟如何也不清楚,爷若不信,可以亲自瞧瞧去。”
“晦气!”白守业不耐的摆摆手,“我管他死活作甚,死了也是活该,偷偷藏了老子的鱼,可不就是现世报么!”
许丘唯唯答应着,心里却浮起一丝懊悔。本来只是想坏这蠢货的名声,怎料到竟害了人命!这回薛五要真送了命,三爷能保住自己吗?船上的人对白守业敢怒不敢言,对自己哪里会顾忌什么。到时候捅到老太爷那儿,这些人还不得争先恐后蹦起来?早知如此,还不如前两天偷偷请个医生上来,既卖了人情还救人一命,岂不两全其美?
想到这里他脸上的笑容再也堆不起来了,按下满腔的懊恼对白守业道,“好歹他是咱们船上的人,我替爷看看去,也免得将来有人拿这事做文章。”
白守业一对粗黑的眉头皱成一道,“管那些闲事作甚,左右又不是我害死的,再说我爹一向疼我,断不会听旁人几句闲言碎语便怪责的。你莫去,去了人家还以为我怕了哩!”
许丘见他顽固,也没耐心继续劝说了,直接丢下一句“还是看看的好”,扭头便出去了。白守业唤他不住,呸了一口骂道,“没胆的东西!”见大傻还在旁边坐着,没好气道,“你不去?”大傻呵呵一笑,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道,“豆子好吃。”说完又抓了一把花生放进嘴里,扔的不准,花生滴溜溜掉了一地,白守业看得扑哧一笑,轻蔑的骂道,“蠢货!”
陈思勇现在也很后悔,他不是不知道船工们的窘迫情况,只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没有干预,没想到竟然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他看着床上那气若游丝的枯槁男子,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转头对一个船工嘱咐道,“好生照看着,无事便沾些水润润。”因为薛五痢疾实在严重,从昨天开始就没敢给他喝水了,嘴唇慢慢干裂渗血,只得拿布打湿了给他时不时涂抹。都是些大老爷们,估计清理的也不干净,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便溺臭味,其间还有些微的血腥气息。陈思勇正要离开,一个人走了进来,正是许丘。
许丘也没想到陈思勇会在这儿,他一直皱着眉头走路,马上换上了忧虑的表情对陈思勇道,“二爷,五郎情况如何?”他一路过来,船工们纷纷盯着他,眼里似乎要冒出火来。陈思勇自然发现了这个情况,他隐约有些印象,这人似乎总在船老大身边打转,于是微微皱眉道,“不是很好,船老大怎没过来?”
许丘本就是补救来了,听对方这么问,赶紧撇清自己道,“七爷这事的确有些欠妥,小人也是实在看不过眼,这才偷偷过来看看情形。”他接着又满脸自责道,“小的人微言轻,先前就劝七爷请医生来,却被他骂了一顿。早知道今日这般景况,小的无论如何也要偷偷请个医生给五郎看看啊!”
周围人听了他的话目光也没那么严厉了,陈思勇因为心里也后悔着,对眼前的人也温和起来,“你在他手下做事,身不由己也是有的。”转头看了看病人,叹口气道,“只望薛五能熬过这一关,早些清醒过来罢!”
话音刚落,突然传来一阵声响,就像消化不良肚子咕咕响一样。一群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一个船工走过去轻轻拉开薛五身上的棉布单,一阵血腥味扑鼻而来,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道,“五郎又开始便血了……”
与此同时江口驿的街道上……
孔柱在街上不要命的奔跑着,只要一想起薛五在床上人事不知的情形,他觉得自己又有了力气,连肋骨那儿也不那么疼了。带着凉意的晚风吹打在脸上,却丝毫不能带走内心的焦躁。他不是听不懂医生的话外之音,也不是没注意抓药的伙计向自己投来的怜悯目光,这些都犹如一桶桶冰水泼在头上,令他忍不住战栗哆嗦。五郎,你千万不能有事!你要是出了事,让我怎么和薛婶婶交代?你才头回出门,许多新奇好玩的东西都没见识过,你不是说攒够了钱要娶个孝顺的媳妇回家吗?薛婶婶操劳了一辈子,好不容易熬到你长大,你怎么忍心丢下她一个人啊!
孔柱觉得自己有些喘不上气了,眼前不知何时也模糊一片,他咬着牙抬起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脸,顺手推开挡路的行人。他什么也顾不上了,顾不上身后的叫骂,顾不上周围人惊异的目光,他只想快些,再快些,将五郎从牛头马面的手里夺过来!
当晚霞艳丽的色彩变得深沉,而东边的天空已是染上的夜晚独有的色调,逐渐有灯笼被点亮了。蕙兰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人,他踉踉跄跄出现在远处的街角,又极快的来到码头边沿,把药包交给迎接自己的人然后一言不发的推了对方一把,接着便坐倒在地。蕙兰已经站起来了,她嘴唇微动,其实很想对那人说别坐了,快起来走一走,只是眼光却不自觉落在那不大不小的药包。周围的人也停止了走动,都将目光投向那份救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