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么样，事情是解决了，教训下人的事自然由喜儿代劳，清鹂再呆在屋里缓个几天，也就没什么事了。别了喜儿，蕙兰也不回屋，继续眺望江上的景致。
喜儿进了内室，赵氏刚把衣服换下来，她问道，“兰儿可是有事，我身子不方便也不好请她进屋，倒是失礼了。”
把脏污的裙子收拢好，喜儿道，“清鹂在厨房受了点委屈，兰姐儿替她出气来了。”
赵氏一扬眉，“好端端的受了什么委屈？谁给那丫头气受了？”
喜儿轻声答道，“应是管器具的妈妈，想是新来的，也分不清个轻重。沈娘子有些受风了，刮痧少了牛角片，便去厨房要勺子替代。妈妈不给，还与清鹂起了点龌龊。”
赵氏皱了皱眉，“那婆子也是不晓事，多大点事也要说嘴，给了不就是行了？兰儿本是要离开的，没的叫她心里不痛快，你一会儿去说说那个婆子，实在不行给她换个差事。”
喜儿将衣服包交给别的丫鬟，对赵氏含笑道，“婢子也是这般想，总之须让姑娘的颜面好看些。咱们家拢共就两个娇贵姑娘，哪能叫些婆子欺侮了身边人？”
这种话赵氏很爱听，她点头微笑，“这事交给你我也放心了。”
……
蕙兰呆在外面看景色没多久，不远处传来一阵震天响的叫好声，她绕过去一看，原来是伯父和那几个文士正在观景亭那儿。这处亭子紧挨着书房，伯父好像很喜欢这个地方。
众人见她过来也不在意，其中一个文士继续道，“在下尤其喜欢第一句，‘晨曦雾霭薄天际’，此情此景，光想想已是忘俗！”
陈思源自矜道，“江兄谬赞了！”话虽这么说，神情间依旧能看出他是很高兴的。一伙人又嚷嚷着写出来留作表记，不一会儿，书案文墨准备好了，陈思源提笔一挥而就，然后在上面慎重的盖上私印。
蕙兰还是头回见着传说中“墨宝”的诞生过程，在一旁不觉看得津津有味。陈思源挥洒浓墨后颇感畅快，这才发现蕙兰站在一边。
“兰儿过来了？”
蕙兰行过礼道，“兰儿正要去寻爹爹，打扰伯父了。”
“你爹爹似乎正与人喝酒呢，却是不便去见，不若兰儿先回屋呆一会子，我见了你爹爹与他说声，叫他来寻你便是。”
“如此多谢伯父了！”蕙兰乖乖告退，其实她只是闲的无聊想四处转转罢了，不过话已出口，想改也不行了。
进屋见清鹂已经趴在沈妈妈榻边睡着了，心里闪过一丝怜惜，若是自己十五六岁的时候受了委屈，至少还有爸妈和闺蜜可以诉苦，清鹂受了委屈却只能靠她这个七岁的小主人做主了。想起留在家中的那个小丫头，蕙兰头一次对自己的决定感到不安：把她留家里，真的对吗？她能不能适应自己身份的转变？
此时寻桂的日子确实不好过，她正跪在院子中，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言不发。
“哟，这副可怜模样做给谁看来？少爷早就走了，我劝你还是不要枉费心机，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儿！要不然，下回可不光罚跪思过这般容易！”说话的是熏香，她生了一张白面皮的瓜子脸，两只杏仁眼很是好看，只是此刻流露出的神色，平白将美色消掉了几分。
“死女人，等你落在我手里，有你好看的！等着吧，等陈周回来了，我一定要告倒你！”寻桂心里不停碎碎念，似乎这样能减轻身上的痛楚。
似乎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熏香撇了撇嘴道，“别以为少爷回来你就翻天了，告诉你，道理在我这儿，任谁评理，也没个犯了错不罚的道理！”
寻桂也不说话，她知道对方就是找碴子，自己说什么也没用，徒费口水罢了。说起来，这事也怪自己不小心，早上她不知怎的就摔坏了大房家的一只白玉镇纸，陈周看了也没说什么，只嘱咐她以后小心些。本来以为这事就这么过了，结果陈周刚一走，熏香就在一旁怪声怪气说起来，无非是些“这般毛手毛脚还想做贴身丫鬟，连柴火丫头都不配”之类的话，唠唠叨叨个没完。虽然并没有全听懂，大意还是晓得的，一个没忍住和她理论，结果她跳起来道，“少爷体恤下人自是少爷的仁德，咱们却不能因此失了分寸。我看你这丫头根本就没有悔过，还是好好反省反省吧！”然后带了几个小丫头把她死死按倒在地，非要她跪着思过才行。
寻桂被一伙人压得抬不起头，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了这口气等陈周回来再告状也不迟。却没想到这伙小丫头不知对她有什么深仇大恨，自己都不挣扎了她们按着狠劲掐了好几把。
她自然不知道自己独得银锞子的事有多遭人嫉恨，再加上语言不通也又没和任何人套交情，现在满院的丫鬟没一个看她顺眼的，更别说她空降过来，占了她们瞄了好久的坑。
寻桂虽背脊挺直的跪在地上，心里不是不酸的，只是她知道这个时候越是露出软弱越让人瞧不起，还不如攒好眼泪，给有价值的人看。熏香见她不发一言，手里端着碗凉茶边喝边道，“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你呢，好生认个错，今后万事以我为先，免了这遭痛楚也不是不可。”
寻桂不发一言，只盯着角落的一朵野花出神。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随着太阳渐渐升高降低，熏香也坐不住了。本来也只是找个由子教训这个丫头，让她以后收敛着点，明白这院里谁先谁后。不料她竟是这般硬气，都跪这几个时辰了，叫都叫不起！少爷再过一阵估计就回来午睡……不行，可不能叫这丫头奸计得逞！她恢复了笑脸道，“妹妹这半日滴米未进，想是累坏了。”然后冲身边的几个小丫鬟使个眼色，“还不快把寻桂妹妹扶起来，没见她都起不来了么？”
寻桂苦苦捱了半日，哪能叫她轻易就破坏了，她苍白着脸蛋挣扎道，“放开我，你们不是要罚我跪么，还拉我起来干什么！”
“做什么呢！”陈周从外头进来，见一群丫鬟乱糟糟的左拉右扯，眉头不由得紧了紧。熏香心里咯噔一声，她没料到陈周回来的这么早，自己失算了！她堆了笑脸迎上去，“周哥儿今日却回的早，怎没在太太那儿多坐会子？”
陈周由着她给自己扇风，随口答道，“祖母心里不爽利，早早休息了。”眼光转向院中的一群人，见寻桂单独跪在地上，向她问道，“好端端的怎跪在地上，还顶着这么大的日头。”
寻桂激动的热泪盈眶，救星啊，你终于回来了！
不待寻桂说话，熏香连忙道，“寻桂这丫头也是烈性，早上打破了镇纸，非说要跪着思过。婢子们怎么劝都不听，这不，大家一直拉她，偏她就是不起。”
陈周微微扬眉，“你们这许多人也拉不起一个？”转而对寻桂温柔道，“莫哭，你进来与我细细说到底怎么回事。”
丫鬟们听了都是心下一凉，她们何曾见过少爷这般口气？不由得放开寻桂的胳膊，站在一旁低着头惴惴不安。寻桂之前被人一阵拉扯，膝盖已是疼痛不已，她咬牙站起来，也不看周围的人，一步一步跟了陈周的脚步进去。
熏香左右看了一眼，低叱一声“没用的丫头”，然后快步绕到寻桂前头去了。进屋见陈周坐在桌边，她先倒了一杯茶呈上，然后款款道，“少爷午间用的什么饭？”
陈周并不答言，眼光放在慢慢进来的寻桂身上，他先开口道，“我早间已是与大祖母禀告过了，此事既已过去便别再放在心上，今后小心着些便是了。又何必这般自苦？”
寻桂看着陈周的眼睛道，“早上打破了东西，是婢子的不对。只是熏香说少爷太过纵容了，叫了外头的几个丫头按着婢子跪在太阳地上，说好好反省反省。从你……自从少爷出门后，婢子便一直跪着。”
听完寻桂的话，陈周面上有怒色闪过，他盯着熏香道，“果真如此？”
熏香脸色煞白的匍匐在地，她似乎被寻桂的话惊呆了，好半天才哽咽哀戚道，“少爷明察啊！婢子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万不敢如寻桂妹妹所说！早上原是婢子心疼镇纸，便在妹妹面前罗嗦了几句。不料妹妹却是那般烈性，没说两句便直挺挺在院中跪下。婢子苦劝不止，却招来妹妹一顿好骂。婢子也是寒了心，索性不再去管。只是眼见少爷就快回来了，见着实在不成体统，这才央了院里的妹妹们一道去请寻桂妹妹起身。妹妹，咱们无仇无怨，怎能那般含血喷人颠倒是非？少爷，婢子此言千真万确，仰俯无愧天地，真心敢面神佛啊！”
她说着话，还时不时用委屈心酸的目光看着陈周，眼泪更是不要钱一样往下掉，任由谁看了，也得说此人受了千古奇冤啊！这一番说唱俱佳把寻桂惊呆了，特别是最后一句，似乎是说她清清白白无愧于天？古人不是很迷信的么？她这边一愣，陈周的表情便有些变化起来，看来他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已经信了熏香的赌咒发誓。
寻桂回过神来急得都快吐血了，她不过是个小女孩，哪里会这种连哭带说的把戏？难道自己不但不能伸冤，反倒要被对方栽赃么？假如失去了陈周这个靠山，她真不敢想象自己以后的日子有多惨！
见院里的小丫鬟们都在窃窃私语，脸上带了嘲弄的笑容，寻桂心里大恨，突然间灵光一闪，她不复之前的惊慌，对跪在地上的熏香轻蔑道，“你的意思是说，我吃饱了没事干自虐，然后还来诬陷你？”
熏香的泪眼迅速闪过一丝得意，低头惶恐谦卑道，“婢子断不敢做此想！且不论你我同侍一主，交情非比寻常。单只妹妹是兰姑娘中意的人，婢子也不敢随意指谪。但公道自在人心，妹妹不听忠言反而任性冤枉旁人，只怕是神佛不容啊！”熏香心里已是得意非常，这院里全是自己的人，惜墨又在老家养病，今天要还扳不倒这个丫头，她熏香的名字倒过来写！
寻桂并不了解熏香说这番话的深意，她昂头对陈周道，“婢子笨嘴拙舌，只能展示证据，请少爷明察！”
说罢也不顾周围人的惊呼，一把扯开身上的衣服，转过身赤背对着陈周道，“这是早上她们硬按着我下跪时顺便掐的，这些证据是造不了假的吧？”
她并不知道身上的青紫痕迹有多重，但从当时自己眼泪都快出来了，那些丫头下手肯定不轻。心里不是不羞的，就算面前只是一个小男孩，那也是赤身露体啊！但是为了生存脸面又算得上什么呢？寻桂慢慢披上衣服，为了掩饰难堪，她扑通一声直挺挺跪倒在地，“求少爷做主！”
陈周也是被震撼了，倒不是说这丫头背上的掐痕有多严重，纯粹被对方的动作给惊到罢了。在这个讲究女人笑不露齿的时代，哪里见识过这种奔放的行为？他吸了口气平复了下情绪，转而对一旁呆住了的熏香道，“你还有何话可说？”
熏香哪里想到寻桂能来这么一出，这实在超出了她的眼界与想象，掩住心头的惧意不住磕头道，“妹妹怎能在少爷面前如此无状！这伤痕分明是昨日与莲花打闹时留下的，怎会是众姐妹下的手？”
见她临死还要狡辩，寻桂气得鼻子都歪了。好在陈周心里已有主意，他喝了口茶闲闲道，“荷花是谁？唤她进来一问便知。”
熏香深悔自己一时口快，说了个最懦弱的。门口的丫鬟们有一个人战战兢兢走了过来，她哆嗦着嘴唇道，“婢婢婢——哇——婢子错了！婢子不该跟大家一起欺负寻桂妹妹，婢子下回再也不敢了！少爷，您就饶了婢子这回吧！”还没问话呢，这丫头就涕泪横流的招了，慌的外头一片人全跪下来请罪。熏香知道事情要糟，复又磕头如捣蒜急急道，“少爷恕罪，婢子蒙了心竟想瞒你！早上寻桂妹妹做错了事，婢子本想让她明白自个儿的过错，将来也好改了。不料妹妹性子急，与婢子顶嘴起来，婢子一时气不过，便罚她跪一刻钟。千真万确啊，真的只叫她跪一刻钟！”
陈周已经不想再听，想到自己刚才差点被她蒙蔽了，心里更是一阵气愤。他厌恶的摆摆手道，“你出去，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话很轻，分量却极重。熏香眼前一黑，差点就晕了过去。她晓得少爷真的生气了，也不敢再说话，捣住嘴低了头便往外走。
打发了她，陈周见寻桂还可怜巴巴跪在地上，于是对她安慰道，“你这回受委屈了。妹妹走前叮嘱我一定照看你，没料到她前脚刚走，后脚便出了这等事。”在他看来寻桂受了这天大的委屈，苦尽甘来不定会哭成什么样呢！女孩家家都是水做的，甚至都考虑起要不要送她个物件转移注意力了，没想到寻桂一下子跳起来，眉眼弯弯道，“谢谢少爷，我没事了，婢子不打扰你休息了。”
听着对方自称混乱的道谢，陈周没在意，他也带了微笑道，“无事便好，你且好生歇着去。”目送寻桂昂着头在一众瑟瑟发抖的丫鬟身边走过，陈周的心情无来由好了许多。难怪妹妹看重寻桂，她的性子确实与常人不同！虽然言行稍微出格了些，不过却皆出自本心，没有半点作假。比起那些满腹心机的丫鬟，她实在是好了不止一点半点啊。
寻桂太开心了，她现在虽然又饿又累，却很想在院中跳一支舞。先前的委屈、伤心，全在看到熏香狼狈而出的时候化为乌有。原来，打败敌人的感觉竟是这么畅快啊！
蕙兰自然不知道寻桂在家里取得了里程碑的胜利，她只是略微一闪念，依旧把心思转回妈妈身上。沈氏睡得很香，鼻尖额头已经是出了一大片大颗的汗珠。走上前掏出手绢替妈妈擦汗，指尖感到一片冰凉。蕙兰想了想又取来一块素净帕子叠了几层，盖在妈妈头上。
而另一边南京陈家里，对馨香的惩罚很快就到了。
老太太听了陈周的禀告，虽然是客居亲戚家，也忍不住一腔怒火。这么听话孝顺的孙子，身边怎能有那种奸猾之人伺候？她雷厉风行把梅香拨给了陈周，这丫头文静寡言，定不会妄生事端。然后又叫冯妈妈扣了院子一众丫头三个月的月钱，并严正警告：如若再犯，定不轻饶！至于首犯熏香，则直接关进了柴房，等到回了家再作计较，是卖是贬也就主人的一念之间。熏香自是心魂皆失，她当面不敢多言，关在柴房却开始骂天骂地，发泄心中的恶气。守门的婆子可不会跟她客气，拎了竹枝进去劈头盖脸一顿抽，嘴里骂道，“出乖露丑的贱坯子，在老娘这里还不安分！嚎丧给谁听呐！把你的耳朵眼撑大了仔细听好了！若是再不安分，小心老娘扒光了你的衣裳，叫满院子的人都来看！”
熏香安分了，她低头怨毒的看着地面，心里暗暗咒骂道，“且等着罢，今日与我熏香作对的人，将来定要如——数——奉——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