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亲戚很早就离开了，大祖父连挽留的客套话都没说，只把人送到了大门口。因为差点没赶上父亲的寿辰，陈馨莲要多陪爹娘一段时间，弥补之前的失误。那位向姑爷也没有离开，说来一趟不容易，只要岳父不嫌吵闹，干脆住到发榜了再回去，还可以沾沾鹿鸣宴的贵气。
蕙兰觉得被寄予深厚期望的陈思源肯定压力山大，不过这些都是无可奈何的事，连公侯之家都对科举十分重视，更别说期望靠入仕振兴门户的普通人家了。
向姑爷对陈思源十分亲近，蕙兰不置可否，心里却清楚他并不是因为对读书人的推崇，而是看重了伯父的价值。假如发榜后名落孙山，他的热情估计会降些温吧？
五天后，陈思源从考场出来，本来削瘦的身形更显萧条。大太太一声令下，各种炖品补汤便流水价地端过来，二房的几个孩子也跟着受惠，个个吃得脸蛋都胖了一圈。
大家都关注着陈思源的身体状况，对孩子们的监督就放松了。下午不上课，蕙兰便伙同陈梁陈周如野猴般四下乱窜，陈谦也跟着玩得不亦乐乎。
这天蕙兰见一处院子里桂花开得好，问了随行的丫鬟，知道这处客房还没人住，便想起一个好主意来。她对几个哥哥道，“今天我们不做别的，做个秋千来荡，肯定极有趣的。”
剩下的三只齐齐点头，陈梁兴奋道，“好，今日我们便做个秋千。”
这些天里，四个人一起做了N多手工。什么纸鸢啊、陀螺啊、泥人啊，全部一一尝试。只是每回做出来都玩不了多久，主要还是手艺问题，做的燕子风筝活像个肥鸟，泥人丑得辨不清面目，这让自诩手工达人的蕙兰情何以堪呐，干脆撇一边眼不见为净。陈谦跟着疯玩了几天，对蕙兰佩服得不得了，怎么也想象不出这个妹妹为什么总有那么多新鲜点子。再加上动手的乐趣妙不可言，现在只要是蕙兰说的，他想也不想也会答应。
小玉见几个小祖宗又要折腾，吓得脸都白了，“好姑娘，做秋千得用利器，万不能像上回那般伤到手了！”
蕙兰想了想也是，自己没那个金刚钻，也别想揽瓷器活。上回陈周削陀螺时就在手上留下道小口子，还是算了吧。
见蕙兰又不做秋千，陈梁急了，他冲小玉一瞪眼，愤愤道，“这回我来做，不让弟弟动手，小心些又怎么会割到手？”小玉见二少爷发火了，自然不敢再多说，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蕙兰不想让她为难，想了想道，“也不知今天厨房做些什么好吃的，我却有些饿了，要不咱们这就去看看吧！”
见陈梁不情不愿答应了，蕙兰才偷偷呼了口气。带小孩不容易啊，无耻的蕙兰如是想着。
正要迈步，夏儿突然从后面小径中钻出来，她气喘吁吁道，“老太太寻你们呢，怎跑到这般偏僻所在。刚有报子来报喜，大老爷中了，快些回去罢！”夏儿两眼发光，脸蛋也红扑扑的，不知是跑的还是激动的。
见发生这么大的事，他们也不敢耽搁，急忙跟着夏儿往回赶。
走到祖母住的院门口，陈梁有些胆怯了，他对陈周道，“弟弟，你的功课都做完了？”
“是啊，做完了啊！”陈周回头见哥哥停住不走了，疑惑道，“祖母还等着，咱们快些进去啊。”
陈梁苦着脸道，“可我的功课都三天没做了，要是祖母问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蕙兰挑了挑眉道，“早间你不是说，功课都做完了么？”
“那是……那是……”陈梁的耳根红了，“我是怕你们不愿等我，便说做完了，想着晚饭后再做，可是到了晚上，我又困倦得很，不知不觉睡着了。”
听完陈梁的话，蕙兰很无语。难怪这小子出去玩时比谁都蹦跶得欢，原来都欠下这么多债了！陈周不耐烦与哥哥墨迹，便道，“晚间你偷偷地补上，这两天想必忙乱，也没人会问你的功课。”陈谦在一旁抿着嘴笑。
四人进了院子后，发现院里人还挺多。全是大房的女眷们听说消息后，赶来道喜的，一院子的仆妇站在外边，个个喜气洋洋。前些天撤下的红灯笼红绸带又挂了上去，尽管现在还是白天。
祖母肯定在待客，蕙兰让夏儿替他们整理仪容后，方才走向正屋。进门一看，自己猜得没错，祖母正和大太太说着话，伯母也坐在下方，同年纪相仿的几个女人交谈甚欢。
蕙兰站在门口，心神略有些恍惚起来。原来从前看的那篇范进中举，真不是夸张啊！只是有亲戚中举了，还不是自家老公，这些女人个个脸上都是欢欣的笑容。且不论她们是不是真心，那种殷勤之态，却是一眼能够看出来。
一连几天，不停有客人来拜访，因为是客居，谢客宴没有大办，只请了交好的人家来喝了杯喜酒。大房两位长辈都十分欢喜，把旧年埋下的酒都挖出来，都是些好酒。有男人喝的金华酒，女人们喝了养颜的茉莉花酒，就连孩子们，也有幸品尝了一小杯蜜酒。
蕙兰对这一趟南京之行十分满意，可以说是诸事顺利，自己也达成目的，顺便High了一把。文秀很喜欢蕙兰送她的小手工，每回见面就道谢，只是对蕙兰的邀请没有接受，依旧怯怯的坐在角落。
一天吃完午饭大祖母对陈老太太道，“咱们姐妹还没好生说说私房话，眼看又要分开。我想妹妹家使唤的下人似是有些不足，今日不同于往昔，妹妹还是把仪仗做足，方不失了源儿的体面。”
陈老太太含笑点头，“姐姐说的极是，妹妹省得了！”
陈大太太见祖母如此说，便又道，“我这里倒有几个机灵些的，应比那些新买的懂些分寸，若妹妹不嫌弃，便一并带了去。随分做什么，也是作姐姐的我一番心意。”说完回头一示意，各有四十来个男男女女站了出来，低了头站在那里。
陈老太太忙笑道，“那妹妹却之不恭了，只是猛然间走这么多人，姐姐这边会不会不方便？”
蕙兰见那些人里清鹂也在其中，心中不由得有些高兴，心想回去一定要跟祖母讨过来，万不能让别人占了先。
这边陈大太太也回答道，“都是些年纪小的奴婢，举止还算知礼，妹妹万莫推辞了。姐姐这里尽够使唤，妹妹就别担心了。”为了挑出这些家仆，陈大太太可是费了好一番心思。既不能图方便把身边的丫鬟送去，免得遭人闲话，又得是聪明谨慎的。等到挑出了合意的人，她头发都白了两根。
马上重阳节了，不知大人们是怎么商量的，打算到时候两房人一同回老家祭祖。从以前的不相往来到如今主动修好，蕙兰从老爹的话语里听出了端倪，陈思源现在是官身了，为了他的前程着想，长辈们也不能再由着性子做事。至于祖父他们是怎么“由着性子做事”的，陈思勇自然不会和晚辈提及。
好日子不多了，趁着祖母关照的目光还在伯父身上，几个孩子努力挥霍着美好时光。夏儿突然过来，浅蓝的绸面褙子在日光照射下发出耀眼的光芒，她对正在编花篮的蕙兰道，“姑娘，太太唤冬儿过去问点事，您和三少爷呆在一起，千万别乱跑，啊！”
蕙兰疑惑道，“祖母找冬儿？”
本来满面笑容的冬儿唰的白了脸，惊疑不定的看着夏儿，夏儿依旧着微笑，“是啊，太太听说冬儿的针线做得好，想备细问问她都会做些什么。”
蕙兰闻言笑道，“嗯，晓得了。”转脸见冬儿一脸惊惧，失笑道，“怎么突然这般胆小，快跟夏儿姐姐去吧，祖母还等着呢！”
冬儿急急道，“姑娘，婢子——”
“冬儿妹妹！”夏儿突然提高音量，语气也变得严肃起来，“太太那边忙的不可开交，你还是快些跟我去吧！”
陈周突然拉住欲言又止的蕙兰，冬儿无措的看着夏儿，咬牙跟她走了。夏儿临走前对蕙兰柔声嘱咐，“太太说，姑娘玩得好她也高兴，晚些回去也行。只是莫站在太阳底下，晒黑了可不好了。”说罢行了一礼，挽着冬儿的胳膊半扶半拖离开了。
蕙兰蹙眉望着她们的背影，不安的问陈周，“发生了什么事？”
陈周摇头，“我也不知，祖母既不让咱们跟着去，咱们还是听话吧！”
有了心事，自然没了玩闹的兴致。好容易挨了两刻钟，蕙兰再也忍不住了，告别哥哥快步来到祖母的屋子。环视一周，只有夏儿守在门口，“祖母呢？”
夏儿抬眼看是她，平静道，“和沈妈妈说话呢，我替姑娘通报一声。”
蕙兰在脑海里思索着刚才的事，夏儿坚决的带走了冬儿，冬儿神情慌张，再加上夏儿此刻低沉的语气，心里大略有了底。不一会儿夏儿出来请她，深吸了一口气，蕙兰静静往里间走去，绣花鞋走在地板上寂静无声。
老太太见她进来，笑着道，“囡囡过来了？”
蕙兰见一旁的沈妈妈神色肃穆，老太太的笑容也有些勉强，上前撒娇道，“祖母，兰儿好渴啊！”冬儿站在榻前，没有动手给她倒水。
“快给兰姐儿端水来！”老太条端详着她泛红的脸蛋，轻嗔道，“回去可不能这么疯了，知道吗？”
蕙兰明白这是伯父中举后的特别恩典，百年难遇的，心里更放松了些，缠着老太太的胳膊摇着，“祖母，您叫冬儿做什么？”说完看了冬儿一眼，她没有回应，依旧垂着头看地面。
老太太微笑着，眼里闪过一丝狠戾，“我听说冬儿这丫头天天针线不离手，便跟她要了两个赏人的荷包。”拍了拍孙女的背愉悦道，“虽是日夜盼着你伯父中举，未曾想真个中了，也没什么准备，真是老糊涂了。”
沈妈妈在旁凑趣，“太太，您这才是有大福气之人哩！什么叫意外之喜，这就是！”
“就你多话！”老太太虽是嗔怪，脸上却带着由衷的喜悦，然后对蕙兰道，“你把这丫头借祖母两天，多缝几个荷包，也免得去麻烦你大祖母，可好？”
话说到这个份上，蕙兰知道就算自己不答应也不行了，所以迟疑了下便道，“嗯，听祖母的！只是……兰儿不会梳头……”
“哪能叫囡囡自己动手！”老太太道，“夏儿这两天伺候你，她前两天伤了手，正好叫她歇一歇。”
连人都扣下了……
老太条自然发觉了蕙兰的不安，和颜悦色说起别的事情，“你还是头回来南京，进城的时候也没有好生瞧瞧。明天让你出去逛庙会，只一项，你要乖乖跟着爹爹，不能乱跑，知道吗？”
蕙兰不由弯起嘴角，甜甜应了，眼角瞟到垂头不语的冬儿，心情转复沉重。
“夏儿姐姐，冬儿到底犯了什么错，怎还惊动了祖母她老人家？”晚饭后刚回屋，蕙兰开门见山问道。
夏儿看着身子还没太师椅靠背高，满脸肃穆的女孩儿，心里讶异万分。刚才在太太那边一直言笑晏晏的，回来就立刻问了自己，还不到四岁就已经这般早慧……她不敢怠慢，福了一福正色答道，“婢子不敢有丝毫隐瞒，只是太太再三嘱咐，这事决不可外传，还请姑娘体谅婢子的难处。”
蕙兰听到“只是”两字时已经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只好退一步道，“祖母下午是不是特别生气？”
夏儿一愣，反应过来她其实在问冬儿犯的事大不大，斟酌道，“太太是有些生气，好在冬儿也认错了，想来不会罚的太重。”
蕙兰再次回想着冬儿这些天的作为，还是没有发现端倪。竟然搞到被禁足的地步，这还是在亲戚家，等回了家等待她的又是什么？夏儿试探道，“姑娘，时候不早了，明个儿还得早起呢。”
蕙兰应了一声，便让她去厨房要水，看着摇曳的烛火陷入沉思。要说异常，半夜醒来那回算不算异常？冬儿从来没有那么勤奋过，自己曾经也半夜醒来，每回都是在黑暗中听她轻轻的打呼声。蕙兰回想起冬儿熬夜做针线的那个晚上，她噙在嘴角的奇异甜蜜，急忙放下的绣品，下午夏儿说她针线好时惨白的表情……猛地从椅子上滑下来，跑到冬儿平时睡觉的榻边翻找起来。
榻上没有！又扭头开柜子，柜里也没有！蕙兰喘着气坐在矮杌上，心里隐隐有了明悟。
夏儿急匆匆赶了回来，她受命照顾大小姐，又是在这个敏感的时候，也顾不上背上轻狂的名声了，嘱咐完厨房的妈妈便快步小跑回来，进屋见她乖乖坐着，小心靠近道，“姑娘，您要不要喝水？”
蕙兰笑了笑，站起来不动声色道，“姐姐，你明天陪我一块出门吗？”
夏儿巴不得她转移了注意力，连忙笑道，“那是自然的！大太太也说了，家里护卫尽够，谁想去都成！”
伯父中举，大祖母的那位舅舅可以说功不可没，他虽然致仕了，人脉还在，每年陈思源都会进京疏通关系，顺便拜师寻友。看着多年的努力开花结果，大祖母的喜悦自然悉数看在眼里。
蕙兰和夏儿说着明天逛庙会可能遇到的事，其实一直是夏儿在说，她陪着老太太上过许多回香，对外边的情形自然知道的清楚。尽量拣着有趣的慢慢描绘，见蕙兰专心致志在听，她提着的心也慢慢放了下来。
“姐姐，冬儿绣的东西现在在哪儿？”蕙兰喝了一口绿豆汤，平静的问道。
猛不丁听蕙兰这么一句，夏儿先是一愣，接着张口结舌，“什么……在哪儿？”
蕙兰摇头苦笑，“姐姐何必瞒我，我其实都知道。”
夏儿腾地坐起来，惊疑不定的看着蕙兰，“姑娘竟然知道？”最后的语调已经尖利起来。
蕙兰似是羞愧的点了点头，“嗯，还是我看着她绣的。”心想这可不是说谎，我真看冬儿绣过，只不过就一眼，而且还没看清。
夏儿不敢跟蕙兰发火，焦躁的跺着脚骂冬儿，“没羞没臊，竟然敢带坏主子”。蕙兰确定了自己的猜想，虽然惊异于冬儿这么大胆，还是装作好奇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祖母才要罚冬儿？”
她的话里有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爱怜，怒气冲天的夏儿自然没有听出来，涨红了脸道，“姑娘快别问了！冬儿做出这等不顾体面的事，还教唆姑娘，明天婢子定要禀了太太，重重罚她！”
蕙兰的本意可不是如此，她连忙道，“看来真是冬儿绣了什么不妥当的东西，祖母才要罚她的。”见夏儿嘴都合不拢了，蕙兰忍着笑将那晚的经历大概讲了一遍。
夏儿醒悟过来时，才发现自己竟被一个四岁小孩给蒙了，来不及惊讶她的早熟，急着和稀泥道，“姑娘既与此事无关，还是不要问的好，叫太太生气可不好了。”
见她抬出祖母来压自己，蕙兰满脸委屈道，“打我一睁眼，冬儿姐姐便一直陪在身边尽心伺候着。秦妈妈走了，春儿……姐姐也变成春姨娘，身边只剩下她了。这回她犯了大错，祖母定不会轻饶了去。我心里真的好着急，并不是故意诓姐姐的……”
经过再三确认，得知她的确是自己猜出来的，夏儿不禁扶额哀叹，自己怎么这么轻易就露了口风！又见蕙兰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知道今天若不说，明天也会闹到太太那儿的，到时候自己怎么自辩得清，难道说您孙女太早熟，其实不是我的错？
见她犹豫，蕙兰过去拉着她的衣袖求道，“好姐姐，你与兰儿说说罢！保证不告诉祖母！”
夏儿忍着气道，“好姑娘，婢子与你说便是，只是你千万别和太太说漏嘴，要不然连婢子也拔不出来了！”
经过夏儿的叙述，蕙兰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午饭后大太太突然让人将祖母请了过去，原来冬儿前几天给外院的一个小厮送了荷包，不知是虚荣心发作还是因为别的，他不但收了，还每天把玩许久。同行的另一个小厮因为看得多了，和姑姑告别时便指出和她身上的衣服料子一模一样。他姑姑就是替蕙兰院子守门的那位，她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找机会和大祖母身边一个大丫鬟说了这事，“或许是老奴多心了，只那种绸布还是今年外人和一个行商买的，料子虽平常，却是按着苗家样式织造的……无论怎样，还请姑娘替老奴分说分说，本是好意借了东西，可不能酿出什么祸事啊！”
大丫鬟听了这事自然很慎重，一五一十和大太太禀告了，然后就是搜了小厮那个荷包，取了针线篓仔细对照，然后才有了下午那一幕。
蕙兰听夏儿说完，有些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大祖母送下人是伯父中举之后才有的举动，冬儿则是很早以前就开始绣了，要说私情肯定是没有的。仔细剖析起来，更多的是一种少女情怀吧！遇见了一见钟情的少年，头脑一热就忍不住表白了，的确很像冬儿冒冒失失的风格。只是我的冬儿啊，你真是……蕙兰摇头苦笑。
见自家姑娘满脸哀伤，夏儿刚要劝解，门口有声音传来，“夏儿姑娘，表小姐要的水好了！”压下嘴边的话，她走出去招呼来人，一起搬浴盆水桶。
第二天早起，蕙兰惊异的发现眼底竟然没有青色，刚感叹了句“年轻就是好”，转念又想起冬儿的事，沉默的梳头洗脸，走到院里抬头看墨蓝色的天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