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儇见周华容面上一片沉思之色,知道他自有分寸,并不在意,一股倦意袭来,就势倚着车上的软垫,闭目睡了过去。
周华容由沉思中回过神来时,少女已卸下那一身的侵略气息,毫无防备地睡得正香。如同小扇子一般的睫毛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若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阴影下的淡淡青色。很明显,正在沉睡的人,已经有好几日未能好好睡上一觉了。
无论是高傲不逊,或是玩世不恭,抑或霸气凌人,都不过是这人众多面目中的一个。而在这些精心绘制的面具背后,还剩下些什么?不过是无尽的空虚罢了。
这少女的王者之风在他面前显露地越多,他就越想制止她再继续沉沦下去。专注于权力的游戏,并不能消去心灵的寂无之感,高处不胜寒,到头来得到的,不过是另一场空虚的继续,她不该这样度过自己的人生。
他很犹豫,以暗王辅臣的名义来说,他现在应该做的,是将姚儇从权力之路上拉回,安心去做下一代的皇朝暗王。这对周华容来说,也并非难事。毕竟姚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而他已在官场沉浮数载,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心思却已如中年者一般澄明透彻。
但正因为他有目力透彻,才更能轻易地发现姚儇身上引人注意的魅力所在。这少女身上的王者之气,甚至已经影响到了他的内心,唤醒了他很久以前亲手封去的自我与野望。
就算是在外人看来耿直无趣的朝中诤臣,他周华容也曾有肆意妄为的任性时光啊。他忍不住凝目再去看那睡容乖巧的少女,表面的柔和与内在的强硬,如此矛盾的组合,并没有让他感觉到丝毫的突兀。
公主殿下,我好像,无法狠下心去斩断你的任性了呢。
看着那无知无觉,睡相安稳的人,周华容不由露出一个苦笑。他知道他开始动摇了,也开始心软了,但他并不打算让任何人察觉他的妥协。就算是情感上出现了轻微的失衡,他作为王之辅臣的信念依然屹立不倒,永存于心。
沉浸在睡梦中的人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面容紧绷着,仿佛十分难受。待周华容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伸出手去,用指尖轻柔地替那人拂去了眉间的阴霾与不安,他几乎是悚然一惊,刚要收回自己的右手,却看到少女睁着一双慵懒的眼眸,正目光定定地看着他。
“周爱卿,你这是在调戏本宫么?”
她这话刚说出口,在外面驾车的秦非白首先听个真切,手下不由一抖,差点就让马车撞到路边的树上去了。一向正直的周大人,怎么可能会调戏自家主子?反过来说,是主子调戏周大人,倒还有些可能。
他稳了稳心神,便再不去听车中动静。主子的事情,他们这些做下属的,只管当作风声听过便罢,谁还敢多问?
车中的氛围一时暧昧起来。
姚儇浓睡乍醒,本是浑身懈怠,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却意外地发现了某人对她所做的小动作。那修长的手指触碰在她的眉间,触感并不让她讨厌,轻柔的动作间像是含了淡淡的情愫。姚儇几乎是心头一跳,干脆佯作睡态享受着男子的抚慰。
周华容将手收回后,颇有些尴尬地移开了目光,他勉强作出镇定,解释道:“殿下您的面上落了一只蜜蜂,其林只是在为您驱赶而已。”
这马车的窗帘一直没揭过,整个马车都严严实实的,哪来的什么飞虫蜜蜂的?
姚儇也不拆穿他,淡淡“嗯”了一声,心想这周其林一看就是极少扯谎骗人的正直人,说假话时神情中的不自然,早已泄露真相。
周华容垂目说道:“其林不知礼数,惊扰了殿下小憩,请殿下责罚。”
“为了斤斗小事就责罚官员,其林,你当我是残暴之人么。”姚儇见他那紧张模样,莞尔一笑,将那古怪气氛解了开。
方才睁开眼与男子对视时,姚儇得意般地捕捉到了他眼里的一丝狼狈。自那次在别庄在他怀中现出脆弱之态后,姚儇再看到周华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仿佛是在他面前落了下风。而现在,她觉得,一切都还在她的掌控之中。就算是这个利若宝剑的男人,她也有信心,让他最终改变初衷,全心臣服在她的脚下。
正在这时,马车稳稳地停了下来。他们已回到了别庄。
“姚羡派人送来的孢子肉,我已经让人拿到厨房去弄了,这北方的野味滋味特别,等会你也尝尝吧。”
周华容一愣,却也默默颔首,回房沐浴更衣后,便到了正厅。
秦非白与殷灵坐在一处,彼此间神态亲近,不知在说些什么,加上一个活泼的秦衣衣,几人言语往来交错,好不热闹。而姚儇则慢悠悠地喝着茶水,看着那对感情刚有些明朗的小情侣,眯着的双眼狡黠地如同狐狸,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其林,你来了啊。”
姚儇虽然身份矜贵,对下属的态度却称得上平易。这一路上,她都是与秦氏兄妹、周华容几人同桌而食,但到了通州以后,姚儇就整日呆在房中处理事务,或是外出游荡,这种同席的时候便愈加少了。
不知为何,虽然满桌俱是不常见的特色山珍野味,周华容却注意到,身怀美食癖好的公主殿下,似乎对面前的菜肴毫无兴致,在席上几乎没怎么动过筷子,一顿晚膳结束,也不过喝了小半碗清汤,便回了房。
也是凑巧。主子一离开,秦衣衣便准备去往厨房,看那样子像是又要熬些汤药,秦非白奇怪道:“衣衣,都这个时辰了,主子还要进补?”
秦衣衣瞪了哥哥一眼,面上浮起几分愁色:“主子如今味觉全失,就算是神仙宴席,也味同嚼蜡,根本进不了食。再不给主子熬些补药,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住啊,更何况主子的身子本就是受了许多的罪,现下又……”她说着有些伤心,便住了口,靠在哥哥身旁。
秦非白伸手摸摸妹妹的脸,温声道:“吉人自有天相,主子这样的贵人,不会轻易有事的,你就好好地护着主子的健康便是,何苦去多想那些莫名的事?”
秦衣衣觉得有理,点了点头,便挽着哥哥的臂膀,又一路撒起娇来。
周华容脸色黯了黯,看着秦氏兄妹走远,强压住心中由担忧而生的探究之欲,默默地走回房中。
及至进了卧房,他才长长叹息一声。他望着窗外清冷的月色,想起姚儇对他所说的“不能软弱”,一时自省。作为一个臣子,他不能也不该失去一贯的冷静理智,只要公主殿下暂时无恙,他就该将心思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
姚儇房中。
“殷姑娘,你坦白告诉我,我如今的身体状况,到底还能撑多久?”
殷灵犹豫了一下,说道:“原本想着,这逆回之术的效力能维持半年,但如今看来,却很不好说。你的体质原本就因为养毒而元气大伤,秘术的效力自然也要减弱。味觉已失,恐怕就是一个征兆,依照我的判断,最多也只能撑过今年的冬天。”
“也即是说,在进入寒冬之前,我就要赶到十洲去了。”姚儇若有所思地说道,心中立即开始盘算起来:由通州去十洲,路途遥远且还要走水路,最快也需半月时间。若是这通州的事情能尽快了结,那也还来得及。
这么一想,她面上就缓了下来。不过是失去几个月的味觉而已,若是连这点苦头都吃不了,她姚儇也就不配去什么争皇位、夺什么皇权了。
然而,世事难料。突如其来的意外打断了姚儇的计划。而她,也即将再一次陷入未知的劫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