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慧承寺回到那城外庄子后,姚儇便足不出户,一心一意地查起那和平教之事。姚羡带来的一千精兵就在庄子不远处,暗暗扎营待命。通州这地方匪类诸多,但姚儇实在喜欢这郊外景致,姚羡便由着她继续住在庄子里,只是四周的警戒不免又加强了些。
逆回之术虽然有效,但姚儇的味觉依然没有恢复,这几日,她已经明显感到,味觉突然消失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天之中难得有一餐能吃得惬意。这样的情况,她早有预料,却还是有些郁闷。
她这些年一直未停止药物上的进补,而有些药物一旦服用太多次,便会渐渐失去最初的效力。到如今,连秦衣衣的药物调理也不起作用了,便只有变着法子替主子熬些补药,以维持身体。
姚儇内心里虽对吃药很是抗拒,这次却很合作地乖乖服药,相对于自己身体的不良状况,她更关注这个新近崛起的邪教组织。姚儇初次听到这新教的所作所为,便知道,这样的新教,于她皇朝政权来说,只是个妄图蛊惑民心的邪教。
任何一个上位者,都不会允许自己的领地,出现这样具有威胁性的邪教,不管这邪教所宣扬的教义是对是错,在上位者的眼里,这邪教本身的存在,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
张兆明啊张兆明,你以为,天高皇帝远,就没人敢动你了么!姚儇手中握着姚羡刚刚送来的密报,倏地将那密报狠狠揉在手心,扔在了地上。
通州知县张兆明,半年前暗中与本城首富王富景勾结,重金收买十洲策师洛非,利用自己在本城的势力,创立了和平教。
而这和平教,表面看来,是宣扬众生平等,用什么“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之类的教义来迷惑百姓,承诺极为丰厚。待引了平民百姓加入教中,却又将人聚在一处进行洗脑教育,诱得教众纷纷信以为真,将自己的家财尽数捐出。
创教不过半年,城中竟有半数的百姓,皆将自己的辛苦钱,交给了和平教,而这些人至今还满怀希望,等着那所谓“和平之日”的到来。
好一个和平教!姚儇冷冷笑起来,打从一开始,她就知道这个通州县令不是简单人物,却也没料到,他竟然能自编自演出“和平教”这场大戏来,实在教人佩服!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而这张兆明,不过一个七品县令,手里恐怕不知已经敛了多少财物。
而这个十洲策师洛非……她眉头紧皱,如今皇朝与十洲关系未明,实在难以处置。她想了一想,还是提笔给楚澜写了一封书信,先礼后兵,通知楚澜一声再动手抓人,才不致落人口实。何况以楚澜那人的精明,少不了又要讨价还价,向自己讹些什么好处,她可不想为这事又被楚澜勒索。
“小白。”她刚唤了一声,秦非白又神出鬼没般现身了。
“你的殷姑娘呢,怎么没跟在你身边?”见到秦非白略带消沉的面容,姚儇不由心情好了许多,随口问道。
“殷姑娘与我非亲非故,为何要跟在我身边?主子请莫要再开非白的玩笑。”秦非白难得对着自家主子显露了脾性,冷声说道。
姚儇不以为意,却是正色道:“小白,人的感情都是有底线的。再深刻的感情,若是得不到回应,都会转瞬即逝。”她不知道秦非白到底在逃避些什么,经历过情爱之人,才更明白那种求而不得的感觉,是多么无望。
“我从未怀疑过你的忠心,但你并不喜欢为我这样的人效命。我知道,你们秦氏的人都很讨厌权势这种东西。”
秦非白猛然抬头:“主子,我……”
姚儇略一抬手,阻止他的解释之言,目力如电般划过那玉白俊容,说道:“你们兄妹本就是受了无故牵连,才不得不来服侍我这坏脾气的主子。这些年来,你们兄妹俩,尤其是衣衣,为我所做的实在太多了。小白,不妨告诉你,我已经许了殷灵一个未来,一个你与她共度余生的未来。”
仿佛突然联想到了什么,男子的俊美面容突然变色。要向公主殿下求得诺言,势必要先付出一定的代价,而这一次的代价又是什么?
秦非白下意识地握紧双拳,哑声道:“殷灵她,为主子做了什么?”
“这个嘛,就要你自己去问她了。”姚儇将那书信封入信筒中,便好整以暇地喝起茶来。
她似乎很是满意秦非白的这种反应,心道:再不下一剂猛药,还不知你们要黏黏糊糊拖到什么时候。感情这事啊,你进我退,你们一个个都踟蹰不前,那还有什么戏唱!
秦非白带着信筒,很快便消失不见。姚儇微微叹息,她最近总有一点不好的预感,一直萦绕于心头,却不知是否是那玄明和尚所说的劫难。
她脑中突然浮现出周华容那双清明的凤眼。她不是毫无知觉,那个人在看着她的时候,常常用一种悲悯或者怜惜的目光。那目光仿佛透过了她的伪装,有时她竟觉得,那目光有种拷问自己的力量。
周华容,你究竟心里藏着些什么?姚儇有些苦恼地想着,她渐渐感到,周华容这个人,除了耿直与顽固,也在隐隐压抑着某些真实的个性。
人啊,就是因为学会了欺骗和伪装,才会变得这么复杂。可正是因为这种无法理清的复杂,人生才会那么有趣。这么多年的谋划与算计,一路走来,姚儇不以为苦,反觉得乐在其中。我果然是天生适合黑暗的人吧,她暗自想着,如此下了结论。
“主子,小李公子求见。”秦衣衣在房外轻声说道。
姚儇收回杂乱的思绪,此时已近夜间,李丹青这不速之客,想必带来的不会是什么好消息。
“案子这么快就查清了么?”姚儇抬眼看了神色匆匆,一身尘土的来人,目光沉了沉。他们认识这么久,她还是第一次看到李丹青惊慌失措的模样。
“到底怎么了?”姚儇用手指轻轻叩着案几,语气随意。
看到面前少女的淡然神色,李丹青慢慢镇定下来。他眼神中含着无法言说的复杂,看向姚儇时,既艰难又晦涩。
“我已经知道,萧氏当年为何要将谭家庄灭门,也知道了,沈家为何会满门抄斩。这一切的因由,都源自十六年前,发生在通州的一件事。”
“这件事,是不是与我母后有关?”姚儇静静问道,她已决心不再顾及这份母女情谊,面上便不由显出几分不在乎。
她的镇定来自抛却前尘的决心。她觉得自己已经放开旧事,再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了。但世事难料,有些事宛如魔咒,注定会缠扰着她不放。
李丹青颔首,说道:“十六年前,娘娘当时是先皇钦点的太子妃人选,大婚前按理是不能出门的,何况是通州这样的远地。但娘娘向佛之心虔诚,想要到这通州的慧承寺沐浴佛气,便私下离家,独自来了通州。为避人耳目,娘娘化名萧挽晴,借住在离寺院不远的谭家庄。”
“便在那时,萧挽晴遇到了一个外地来的年轻人,两人相识不久,便情投意合。这件事整个谭家庄的人都知晓几分,北方民风开放,庄里的人早已将这二人视作一对夫妇。”
“后来,萧挽晴发觉怀有身孕,与那年轻人悄悄离开了谭家庄,从此再无音信。奇怪的是,那个时候京都毫无异样,尚是太子的圣上顺利迎娶了太子妃。而那年轻人则入朝为官,成为朝廷重臣,做了太子的左膀右臂。及至圣上登基在位,几年后,以叛逆之罪将那年轻人一家满门抄斩。”
李丹青说罢,朝着姚儇看去。却见少女垂着一双眼眸,墨色长发掩住了大半面目,叫人看不真切她此刻的神情。
他忍不住低声唤道:“殿下,你……没事吧?”
“无事。”姚儇淡声答道,只觉心里有什么地方疼得厉害,面上却强忍着,不愿在李丹青面前露出分毫弱态。
“那个年轻人,就是沈之璧吧。”李丹青虽未挑明,言语中的暗示已经很是明显,姚儇当然一下就猜了出来。
“呵,这真是个天大的笑话。”姚儇突然笑了起来。她抬起头来,那笑容中有几分茫然:“这么说来,我这个所谓的皇家嫡女,原来只是个混淆皇室血统的赝品而已。”
“这只是那证人的一面之辞,当年谭家庄一案,没人料到还会有幸存者。而真正的证据早已被销毁,口说无凭。既无证据,此事尚无法定论,你不必忧心。”
姚儇紧紧抿住下唇,衣袖中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动起来。她整个人沉默着,再未言语。
李丹青面上露出一丝不忍。他知道她心性坚强,从小就在无数谋害与心机中长大的人,并不惮于任何阴谋诡计。但这一次,竟然要她去怀疑自己的身世,实在是太过残忍了。
就算眼前的人再坚强,他也分明在那强自掩饰出的镇定之下,发现了一丝情绪的裂痕。他看了一眼兀自沉默的少女,犹豫几分,还是轻步离开房中,临走时亦体贴地将那房门阖上。
就在房门轻阖的瞬间,少女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她突然觉得,这世间,变得格外冷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