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
姚儇一行人正在城中一处酒楼里休息。
酒足饭饱后,诸人都有些疲惫,静静地端坐喝茶。周华容一边揭了茶碗,目光又落到了垂目沉思的少女身上,忍不住想道,都说这位殿下为人十分懒散,倒不其然,她不过是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到了“策谋”二字上了而已。就算是赶路途中,也常常见她若有所思,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如今他的一番心思,已经完全在这公主身上了。经历数月的相处,无论是否出于本心,他心中的天平确实已经渐渐向这少女倾斜了。而显然,周华容只把这种过度的关注,当作是辅臣对于暗王的忠贞和羁绊,并不去深究参杂其中的个人情感。
论起对情爱的防备之心,周华容也许并不逊于姚儇。
周华容正开始思索着通州那案子的蹊跷之处,不防有人打破了这静默的气氛。
“主子,距离通州已经只余下三个时辰的车程,现下是要找客栈住下,还是……?”
说话之人是秦非白,他如今也算知晓不少主子的脾气。通州既已近在咫尺,按着姚儇雷厉风行的性子,恐怕是要赶夜路了。
“咦,小白,你的脸怎么这么红?”姚儇不回答他便也罢了,还非要戏弄他一番。他们这一路上太过匆忙,以至于竟未能欣赏秦小白被女子倒追的精彩情形,如今得了机会,自然要好好观赏一番。
而姚儇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落在了秦非白越发泛红的俊容上。
这一路上,秦非白面上从未停止过尴尬。自小在十洲长大的殷灵,当年可是连冷美男华绪都差点追到手,缠人工夫可见一斑。何况秦非白这人看似冷淡,其实外冷内热,又吃软不吃硬,对着殷灵这样娇滴滴的漂亮姑娘,简直毫无招架之力。
姚儇对此自然是乐见其成。按着小白这些天的反应,这二人之间应是有谱的。不然的话,若真是落花有意而流水无情,这殷灵岂不是白搭了师兄又折兵?
“主子,正事要紧。”秦非白此时已经满面羞怒。
“好啦,不逗你了。”姚儇略略收敛了些,摆出正经模样:“这通州么,自然是去得越早越好。不过这夜路……可不一定好走。”
“其林,你可会观天象?”姚儇歪头问身侧的周华容,“也不知今晚天气如何?”
夜观天象,以辨晴雨么?周华容摇头道:“殿下所说,其林不会。”
夜观天象之术,在皇朝并不流行,又兼前朝有观星者以谣言惑众之事,是以文人士子对此并不热衷。姚儇所指的观象之术,大约是从某本古老游记上看来的,这位殿下在皇子学苑偷看闲书的旧事,周华容自然清楚得很。
姚儇眉间一拧,实在不愿意停在这如此迫近的地方,便还是决心冒险上路,说道:“小白,你去给马儿喂些草,我们还是继续赶路。”
秦非白应声而走,殷灵急忙放下手中茶碗,追随而去:“阿白!等等我呀阿白。”
而那“阿白”根本避她不及,步伐飞快,却始终甩不掉跟在身后的女子,不由大是挫败。
“阿白阿白,啧,叫起来很顺口嘛。”姚儇旁观着这二人间颇有些滑稽的你追我躲,不由笑了起来。
为了区别姚儇为秦非白起的绰号,殷灵一直执意叫秦非白“阿白”,也不管正主愿不愿意,就这么叫了一路,连姚儇都快习惯了秦非白的新绰号。
而一切很快就绪,众人便又重新上路。
夜色浓重,却迟迟不见皎月明星。姚儇抬手掀了帘子向外面看去,一时觉得有些不对劲,等她有所察觉时,一场大雨已经倾盆而至。
今晚竟是个风雨之夜!姚儇有些后悔深夜赶路的决定,但事已至此,掉头回彭城已经来不及,唯有尽快赶到通州,方是上策。
便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前头的马儿嘶叫了几声后,便再无动静。
车内人皆是一震,姚儇放下手中书卷,向外扬声问道:“小白,出了什么事?”
“主子,好像是马车的车轮陷入了泥中。”
秦非白下了马车,却见殷灵也下了马,浑身湿透地站在不远处,眉间轻轻一皱,飞快转身回去拿了一件蓑衣送过去,才走过去察看马车的情形。
果然不出他所料,瓢泼的大雨早已席卷了路面,将所到之处浇得湿淋淋,而他们走的又并非官道,饶是姚儇这辆做工精良的马车,也无力承受如此的雨势。那马车的右侧车轮,已陷入泥淖中,且还有继续下陷的趋势。
“请主子尽快下车,这马车将要倾倒!”秦非白扬声说道,也顾不上礼数,直接上前掀开车帘,神情焦急。
姚儇等人知道情况不妙,便立即起身下车。
先是秦衣衣出了马车,她手中一把油伞还未撑开,周华容却已经自己出了马车,然后是姚儇。
姚儇欲出马车之时,那车轮恰好又向下深陷一分,车身不由一阵猛烈晃动,她一个站立不稳,就要摔了下来。
“殿下小心!”周华容在一旁及时地拉了姚儇一把,因着半夜的缘故,那力道与方向一时把握不准,便将姚儇直直拉入了怀中。于是这两人便一下子倒在了一处,而姚儇的头正好撞在了周华容的胸前。
周华容心头一跳,只觉浑身都极不自在,而那人虽垂着头,他却能想象到其中的戏谑之色。也不知是有意无意,那一头半湿的青丝时不时拂过他的下颚,那若有若无的触感更教人心神恍惚。
“其林,多谢。”
便也只是这么一瞬,少女依靠着他稍稍站稳后,很快便脱出了那暧昧的姿势。
此时殷灵也提着灯笼过了来,那灯光明亮,映得人脸上微微泛起了几分淡淡的红。
“主子,您没事吧?”秦衣衣藉着那灯光,终于看清了自家主子所在,撑着油伞急急地走过来,替姚儇遮去风雨,又向怔愣着的周华容递过一把油伞:“周大人,这雨太大,小心着凉。”
“唔,多谢。”
周华容很快回过神来,接过那伞撑了开来,此时雨势越来越凶,他们之间离得并不远,却像是隔着千万重的风雨帘幕,再一回首,已无法看清彼此面上的神情。
不容他多想,纷乱的雨中已经传来了主仆二人的对话:
“主子,让非白再试一次。”
“小白,莫要逞强,你学的是剑术,可不是大力术。”
尽管已经是全身淋湿、狼狈不堪的处境了,姚儇却并未乱了思路。她眼见马儿在前,秦非白在后,均是拼上浑身力气,也只将马车推出那泥坑一分,便知仅仅凭着小白的身手,想要摆脱此种困境,实在艰难。她这马车看似普通,内中玄机实在过多,这便也加重了整个马车的重量,纵然有优良骏马,有高明车夫,也无济于事。
就算舍了我们全部人的精神,去推那马车,恐怕情况也不容乐观。姚儇皱眉想着,何况这里虽说有五个人,但真正会武功的,就只有小白一人,其他人的助力实在小得很。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时,茫茫雨夜之中,竟然出现了一个路人。那人身穿蓑衣,头戴斗笠,蓑衣下似是一身出家人打扮。
那人看起来和平常的僧人也并无不同,眼眸中偶露的几分精光也掩在了斗笠之下。他自顾自地走过来,看了看那已经陷入泥淖的车轮,突然俯下那瘦弱身躯,伸出双臂,用手握住那车轮的上方,低吼一声“起”,便将那车轮硬生生从泥泞之中拉了上来。
这表面看似普通的和尚,竟然深藏不露。
姚儇不由在心内对这僧人另眼相看。她对身怀异术之人,一向有特别的好感。在她看来,能身怀一项独特禀赋,实在是上天的恩赐,这样的人所能够体味的人生,也必然更加精彩。
夜色沉沉,这雨却还没有要停的征兆,反而越下越大了。姚儇不再坚持继续赶路,一行人就在这荒郊野外找着了一处破败的寺庙,决定暂且在这寺中避上一晚。而那僧人,也随他们一同进了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