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姚儇向周华容坦诚显露自己的反叛面目,他心惊之下已然料到,那一脸无害笑容的少女,必定对他动了杀心。所以她才不再掩饰自己,让他看到一个野心勃勃的皇家子孙,甚至不掩藏那份深重的杀意。
“周华容,我啊,一直就想杀了你。”
姚儇既然心意已决,就不屑于遮遮掩掩。
周华容微微叹息:“下官知道。”
“你知道?”
姚儇略略惊异,抬目看了他一眼。
“殿下说过,皇朝并不需要铮臣,想来是觉得下官过于碍眼。”
“呵,你倒很有自知之明,可惜……猜的不对。”
“哦?其林虽树敌众多,但自问从未得罪过殿下您。”
许是到了最后的生死关头,周华容突然心中豁然,语气也轻松起来。
姚儇却并不想继续深谈,仿佛这话题触及了什么心事,敷衍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华容,你不会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吧。我姚儇要想除掉一个人,还需要理由么?!”
周华容苦笑一声,眼见姚儇转身进了里间,隐约猜着接下来的事。
姚儇是从不亲手杀人的,这样的事让她自己来做,实在有失身份。何况姚儇身体虚弱,表面看来十分强势,其实是个连刀都提不动的娇弱女儿。她平日的那份慵懒气质,是脾性使然,也是体弱使然。
周华容清楚这一点,猜测自己大约要死在那秦护卫的手下,心中略微好受些。
秦非白心肠不坏,至少不会在杀他之前加以折辱,如此一来,他也勉强能保全自己的最后尊严。
灯光渐渐昏暗,周华容知道死期将至,不由闭上双眼,深深叹息一声。
他似乎闻到了一种很特别的香气,还来不及分辨已经软软倒下。他心中一片苦涩,这位皇女为顾及他感受,竟特意将他迷昏过去,这样无知无觉,死时不会痛苦,倒真是十分仁慈了。
他虽被迷倒,还未丧失意识,耳边模糊听到门户开合之声,想必是秦非白已奉命来了,也不动弹,面上一副任君处置的坦然。
周华容默默闭了双眼,听那脚步声渐渐近了,却不是朝着他而来,不由几分惊讶。他听见里间仿佛有些异样声响,下意识般睁开了双眼,强自撑起身体过去,只见房门半掩,便顺着那处缝隙望进去……
这一望之下大惊失色,他几乎是浑身一震,便软软地倒在了门前,将那门撞了开来。
***
眼前之景,诡异之极。
周华容摔倒在地,四肢麻痹,不能动弹,但一双眼还能视物,是以将房中情景看得真切。
姚儇被一人揽在怀中,披在身上的衣衫掉落一半,覆在地上。那人背对周华容坐着,身姿高大沉稳,一只手抚着姚儇的长发,低下头去闻了一闻,低声道:“好香。”
那声音清明有力,虽只短短二字,却蕴含无限深情,显然是个男子。
男子低头之际,露出怀中人潮红的脸。姚儇竟似与平日判若两人,眼中脉脉含情,流转不止。见周华容在看她,媚惑一笑,平日里总是戏谑的眼,露出那样勾魂的水光,竟让周华容心中一荡,身体也有些发热。
那男子察觉怀中人的分神,一手托起姚儇脸庞,俯身吻了上去,一番唇齿相依过后,才放开那已经殷红的唇瓣,柔声道:“这药叫做藏欢,乃药师华绪所制,药力类似江湖中的情蛊。瑶瑶,你虽然百毒不侵,却只能御毒药,不能御这藏欢。”
“临风……”姚儇的身体已敏感之极,勉强说道:“我的秘密……你……怎会知道………”
段临风笑道:“瑶瑶,你忘记了么,那次在树林中,是谁为我吸去臂上蛇毒,自己却毫无妨碍?你虽然也拿了一瓶解毒药,说会吃药去解那毒性,却趁着我昏迷之时,将那药扔进了溪水里。你以为我不会发现,却忘了我出身军营,纵使还未完全清醒,只凭双耳也能洞察你的一举一动。”
姚儇面上闪过一丝痛苦,不知是因为藏欢的药力太强,无法克制,还是因为男子嘲弄的眼神。
果然是英武聪睿的朝中新贵啊。那正是他们正初定心意之时,原来在那时,他就已存了别样的心思。年轻英俊的青年将军,文武双全,正是姚儇最无法招架的类型。初尝情爱滋味的少女,第一次想要那般亲近一个陌生男子,情意浓烈地恨不得整日守在一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姚儇心中的苦涩,无人能懂。
当初她爱上段临风,是极其单纯的小儿女心思,并未动什么别的思谋。卸下浑身防备的年轻皇女,满心欢喜地受着爱神的眷顾,却忘记了,段临风这样聪明的人,又怎会轻易对一个普通的少女动心?
不过是酒楼里偶然的际遇,不过是于彼此惺惺相惜之中共饮了一场,就能猜到她的身份,进而制造机会与她相识相知,若说这里面没几分刻意安排,也未免太凑巧了。
但姚儇偏偏无知无觉,一直沉醉其中,只因那段临风浑身上下,实在就是她梦中描摹出的情人模样,甚至比那梦中人更加英武不凡,更加柔情似水。
向来自诩聪明、心思深沉的皇朝长公主,一旦陷入情爱,也会愚笨得毫无防备之心,任人窥探哪!
***
“瑶瑶,时至今日,我还爱着你啊……”
段临风仿佛陷入沉思:“记得你我初见那日,你佯装醉了酒,想要……戏弄我。其实从你一倒在我怀里,我便知晓你并非男子,那时我心里先是惊讶,然后就欢喜得紧。瑶瑶,你说你对我一见倾心,却不知我亦是从第一眼就开始在意你。”
“既然爱我,为何不做我的臂膀,却要去帮阿晟?临风,你那些漂亮话我已经听够了。”
姚儇并不否认自己对段临风尚未断情,却拿了一双漠然的眼对着他。那藏欢药力的发作过去一阵,她也稍稍恢复了些清明。
“瑶瑶,你已为终日的算计所累,身子也越来越差……你到底在执着些什么?做一个养尊处优的皇家公主不好么?我的新府邸全是按着你的喜好布置的,就只差你这个女主人了。”
姚儇眼神一颤,唇边笑容淡了下去,一瞬间知晓了男子的用意。
她心中冰凉酸楚,如坠冰窖。
知晓自己的生母萧皇后欲用周家兄弟制约她争位时,她可以装作毫不在意,但姚晟居然想到利用段临风来牵制她,她实在无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天生擅于伪装克制的人,一旦动了真心,就刻骨铭心,偏激非常。纵使姚儇意志坚韧,也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时便生了自暴自弃的念头,任那药力发作得愈发厉害,凝住眉目深深看着段临风。
“临风,你真的……还爱着我么?”
“当然。”段临风微微颔首,为姚儇突然之间的示弱而欣喜,不由搂紧了那柔弱身躯,语气亲昵地像一个温柔的丈夫:“待你我有了夫妻之实,我便向圣上请旨求婚,瑶瑶,你说好不好?”
段临风一口一个“瑶瑶”,偏又叫得那样无限柔情,姚儇面色愈发红润,一股热气在她身体中蔓延开来。段临风长年习武,手掌之中的力道控制得恰到好处,那触碰于是变得格外清晰撩人,姚儇忍不住低吟一声,段临风眸光一重,不由低头用薄唇去亲近那凌乱衣衫间露出的白皙肌肤。
周华容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知滋味。
段临风动作之际,仿佛才注意到昏迷在地上的人,一手揽了姚儇放于榻上,就要去拿放在一旁的银枪。
“不要杀他。”
毕竟是旧日情人,看到他伸向银枪的手,姚儇就知道他是要将周华容杀人灭口。段临风想杀的人,都是死在他那柄银枪之下。
段临风是惊讶于姚儇忽然的慈悲,这位长公主的心并没有那么软。周华容大约也是这样的想法,姚儇本就是要杀他的,这时却为何阻止?假他人之手除掉他,岂不是更为方便么。
“你这是……为他求情?”
段临风拧眉问道,关注起姚儇对这人的回护。
姚儇本是假意逢迎,心灰之下连谎话也说得真切:
“只是一个侍人,何必动你的身家兵器。况且他已中了落魂,很快就会死了。”
段临风瞥了一眼周华容发白的面容,浑不在意地说道:“这样的弱书生怎会投你的喜好,定是哪个大臣献错了殷勤,实是办事不力。”
周华容实在是受了幸运之神的眷顾。段临风并未因姚儇捏造出的“侍人”身份而吃醋,也未认出周华容的真实身份。
周华容被贬数年,在京都早已淡了名声,新晋的官员大多只闻其名而不知其人。都说周华容姿容清雅独秀,耿介不阿,眼前之人虽容貌不俗,那狼狈之态却不会让人多加联想,段临风略略一想,就放下了银枪,再不看周华容,朝着床榻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