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德明走了,来的时候意气风发,走的时候却失魂落魄,众人都不知道赵崇宇给人家灌了什么迷汤,带着人进去短短半日光景,就把大名鼎鼎的史青天折磨成了如此模样。
越是有知识,越是讲原则的人,在赵崇宇的一番理论下受到的冲击越大,史德明瞠目结舌听完了赵崇宇的那套日渐成熟的民主论,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作为一个清官,他从来不是迂腐之人,如果照搬圣人教化去与那些贪官污吏较劲,他早就被扒皮拆骨连渣子都不剩了。饶是如此灵活的脑瓜,在赵崇宇的言论冲击下,史德明也接受不了。
越想越觉得有理,但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史德明骑着赵崇宇送的骏马出了德清县城,看着乡间忙碌的农夫,他决定不想了,去验证一番。
于是策马来到田埂边上,冲着田中的农夫招手,农夫们看着这个官员模样的人叫自己过去,互相叨唠了几句,一个老农带着自家儿子放下锄头,走过来。
“在下史德明,敢问老丈是哪里人士?”
老农一惊,连忙拉着儿子给史德明叩头,史德明嘴角一抽,这又是演的哪一出?连忙将两人扶起来,问道:
“老丈这是作甚,折杀德明了?”
谁知老丈开口就道:
“恩公,你不记得老儿了,恩公当年巡查长兴,犬子赵志远与人相斗被关进了死牢,是恩公给翻得案啊!”
史德明眼珠子一转,还依稀记得长兴府的公案,其中真有一起农家子与大户私斗的案子,本来只是拉扯了几下,谁知大户仗着财大气粗买通知府,把农家子下了死牢,自己一到就把知府连同同知一伙贪赃枉法的官员给拾掇了。
“大家快来啊,是史青天来查察地方了,是青天啊!”
老农尽然叫唤开来,周围的农人一听史青天来了,纷纷放下农具涌过来,瞬间就聚集了百来号人,把这田埂之上围个水泄不通,史德明愁啊,不过心中还是很欣慰,自己几年来积攒下来的清名没有白费,看着这些朴实的农夫们热情地与自己招呼,他就感到冬日里的阳光无比温暖。
刘茂遐说的没错,此人极端好名,只要老百姓说他好,他就敢跟任何人顶牛。这种人其实最好收服,只要他心向百姓,就不会抱着忠君的思想一条道走到黑。
史德明不知道刘茂遐在赵崇宇面前已经给他挂了个沽名钓誉的评价,只是对农夫们说:
“各位乡亲都是哪里人啊?”
“我是德清本地人。”
“我是余杭来的。”
“那你没我远,我是湖州来的。”
“切,湖州算什么,我们那一里的老乡全是从连江过来的!”
史德明一听大奇,连江县远在福建,靠近福州,自己早年还去过,那里海事发达,人民富足,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垦荒了?
“这位乡亲不在连江谋生,怎么不远千里到德清治下了?”
被问的那个汉子笑道:
“活不下去啊,听说德清这边垦荒就有田,还给拨付农具牲口,便举族搬过来了。”
“连江不是陈云韶大人当政吗?他也是出身按察,难道也开始盘剥你们了?”
“青天大人,可不敢乱说,陈大人是好官,可他毕竟也只是个官啊,下面的地主大户租子一天比一天高,咱们交不起,陈大人也管不了,所以就过来谋生了。”
“是啊是啊,我们余杭的大户都快十税七了,谁家能够交得起啊,干脆举家都过来了。”
众人纷纷附和,具言地主大户的租子交不起,史德明奇道:
“那赵大人给你们什么租子?”
“说出来,大人可能不信,十五税一!”
“十五税一?”
“十五税一!而且三年以后就不用交租,自耕自食,粮产高的县府还给颁发奖励,叫什么种什么。。。。。。”
“种田大户!”
旁边一个小年轻补充道,汉子连忙点头道:
“对,就是种田大户,对了,老马,你上月不是得了一个唠啥子的奖状吗,整天揣在身上炫耀,还不拿出来给青天大人看看!”
旁边一直没答话的老农笑得脸的开花了,从衣服里摸出一张沾满汗水的发黄的奖状递过来,史德明接过摊开一看,一张纸上画着**,上书:
种田大户,得奖人:马老贤;得奖项目:一月犁田三十八亩六分;奖励:凭此状明年租税全免,另拨白银十两以资鼓励。颁发人:德清知县赵崇宇。上面还盖着德清知县的红坨子。
见史德明看的一脸茫然,那马姓老农还得意洋洋的说:
“曲大人还说了,凭此奖状我还可以加入农会。”
“农会?”
史德明更加茫然,他只听说商会,那是商人自发组织起来解决贸易纠纷的民间组织,农会又是什么东西,解决农民纠纷的吗?马姓老农扣了扣头皮,尴尬道:
“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知道商人有商会,工匠有工会,教我们读书认字的先生有学会,我们农民自然就有农会了。”
“还有先生教你们读书认字?”
史德明更加愕然了,见周围的农民纷纷点头应是,他只觉得满头大汗,从古至今,从未有哪个官吏让夫子们教谕这些农夫的,虽然圣人说过有教无类,教化万民是盛世的终极目标,可哪里有哪个人真正想过去开启民智?赵崇宇如此这般作为,刚才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懒散道:
“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会种田就行了,还非要断文识字,我有不考状元,学那唠啥子的有什么用?”
虽然话说是那么个理,但史德明怎么听怎么不舒服,旁边的老农也不高兴,想来是在这上面下过一番功夫,从怀里摸出一本册子在汉子面前晃道:
“李家老三,你莫要不讲理,昨天还说看了这本《稻品》获益良多,现在又反咬一口,没见过你这么蛮横的人?”
汉子有些不好意思,但嘴上还是硬硬的不服。
“上面写的是一套,咱们干的是一套,全都牛头不对马嘴嘛,你说你们花了三四天去学去看,又学到了什么?”
史德明头都快炸了,《理生玉镜稻品》他也有一卷,不过平时也没多看,只是略有了解,现在看着这些大字不识的农夫都能把这些士子们甚少研究的书籍说的头头是道,心中骤然间升起一种无力感。
人说读书人至高无上,教化万民,想想自己和眼前这些农夫的差距,在农艺之上,自己竟然已经无法教导人家分毫,真是惭愧。
看着农夫们就《稻品》争论不休,史德明不由心中想到:赵崇宇如此这般大费周折,开启民智,究竟是为何?原本还以为他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不臣之人,但想法和现实一比较,他还真有点搞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