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朝阳似血。
满脸的血污却遮不住李恢面容的苍白,这位杨青叶的心腹,铁杆兼从小玩到大的死党此刻正颓然坐在树林深处,精赤的右臂不在光滑,多了一道惊心动魄的伤口,说不出的狼狈凄惨。
蓦地,在晨风中传来了悲愤凄凉的声音:
“吾过大江时,乾坤灰茫茫。酷吏夺吾妻,昏官断吾粮。父母徭役死,子女卖豪强。只余吾一人,孤身臭皮囊。敢问老天爷,吾等草芥世躬耕,汗水血泪皆下土,君王稳坐庙堂笑,官兵杀人不留情。只问这大西朝廷尽是猖獠,撕裂吾身毁吾家园,予取予夺丧心病狂。宝剑一出立大旗,红衣当兴大西亡。”
起始只是一个人的声音,到后面附和着越来越多,一遍又一遍不停止,李恢闻声愕然,这首红衣歌乃是教主所作,教中弟兄无一不熟,抬头看去,满是腥风血雨的晨风中传递着红衣兄弟们的悲苦,霍式俊又在带着兄弟们唱这首歌了。
以往唱这首歌,莫不是让人内心振奋,唱出来好像出了一口恶气,而如今那种豪迈慷慨的感情已经如同花瓣一般消散在北风之中,只有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悲凉在空气中传播。
黎明时分的一场恶战。。。。。。也许,只是噩梦一场吧?红衣兄弟们都不愿相信已经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李恢不能骗自己,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
一阵眩晕传来,浑身只剩下脱力般的热度,耳边的歌声变得虚无缥缈起来,又像酒浆一般不清不楚,让人昏昏欲睡。
那个官兵领头的年轻人他叫什么?他叫赵崇宇,对,赵崇宇,苏北杀神赵崇宇,德清县令赵崇宇,那个时常被杨帅提起的赵崇宇,那个被教主斥为妖言惑众的赵崇宇!该死的,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恢终撑不过去,闭上了眼睛,他实在太累了,不愿回首的那一幕幕又出现在梦里……
“杀!”
李恢的声音虽然显得有些奸细,但在两县的民兵面前却显得如同鬼魅,一声暴喝之后,身后的近万红衣兄弟,在自己率领下头也不回的向敌阵冲杀而去。
空中长箭乱飞,红衣众踏着同伴的尸体,疯狂向上死攻。此刻任谁都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时刻,奋不顾身地冒着箭雨进攻。
李恢面无表情,心中却兴奋不已,如愿以偿地打了个漂亮的伏击,看着那些民兵眼中的惊恐,他得意地命令霍式俊和年英冲杀在最前,恣意地收割着这些才拿起武器且未经多少训练的民兵生命。
两县的县尉就像被吓坏了的小白兔一般不断地退到阵中,前锋变成了中军,中军变成了前锋,看着他们慌乱到连大旗都护不住倒下的时候,李恢知道自己完胜了。
湖州一役,杀败了孙永金的八千精锐,但那是周宗骏的杰作,与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人家的胜利掩饰不住自己的落寞,自己在出征之前就向大帅保证过,无论如何也要抢的首功,谁知道周宗骏太会邀买人心,本来自己手中起来的嫡系竟然有一半都被他收服了,自己如果再不做出点成绩来,如何向大帅交代。
幸好,有八千送死的菜鸟来给自己的功劳簿上添上一笔,经此一役,则能够压过周宗骏一头了吧。
“报!后方出现敌军,人数不明!”
就在全军冲杀两县援军的当口,探马不合时宜的奏报打乱了李恢的春梦,后方本事红衣的大本营,周宗骏的万余人马就摆在那里,虽然两方不对付,但同属红衣兄弟,怎么也不会拔刀相向吧,那这突如其来的敌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红衣众万余人,八千多人都已经杀进了民兵阵中,后军只有区区千余人,如何抵挡?红衣众大乱,要不是李恢竭力稳住军心,后军已成糜烂之势。
不过之后李恢才知道,当时下令后军分兵抵抗的命令有多么愚蠢。对方的长枪冲锋就像一股不可抗拒的潮水,瞬间就冲散了后军勉强组成的阵型,忽然间,李恢觉得好像坐镇后军的自己成了最前方,独自一人面对数之不尽的敌人。
弓箭手射倒了对方的长枪兵,可后面的人根本没有丝毫的停顿,踏着同伴的尸体冲杀过来,好像麻木地如同木人一般,眼中看不到丝毫的恐惧和犹豫。
两县的民兵们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变化,士气大振,竟然开始有组织的抵抗年英和霍式俊的攻势,年英和霍式俊本来欲回身来救,谁知道尽然被民兵们死死缠住,一时之间脱身不得。
李恢的大好计划全被这些不知从何处杀来的援军给打乱了,愤怒中的李恢拔出佩剑,双眸闪着寒光,好像要冲入对面的这股浪潮一般,丝毫不惧敌势。
不过瞬间,密集的长枪阵一下子击破了他反击的奢望,看着自己的士兵就像糖葫芦一般被长枪穿过,丝毫没有抵御的能力,李恢畏惧了,他毕竟只是杨青叶身边的文人,未起事之前也只是苏北大地上的一个落魄教书匠,何曾真正面对过如狼似虎的军人,慌乱之中只得大喊:
“撤退,撤退!”
“嗖!”
破风声响起,李恢只觉得臂膀一痛,从马上摔下来,周围的亲卫见主帅落马,连忙簇拥着他向后退去,李恢咬着牙捂住那穿透臂膀的羽箭,大喊:
“走啊!”
红衣众的后军竟然在长枪兵的冲锋下开始溃逃,年英和霍式俊总算拜托了民兵的纠缠杀到,只听阵头有高声传来:
“来安赵崇宇在此,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两位将军见两面已成夹击之势,本就不敢冒然反攻,又听闻是赵崇宇这个红衣克星亲至,更加不愿意与他死叩,只得拉起李恢向北撤去。
两方人马咬在撤退的红衣身后,不断掩杀过来,不断有红衣步卒惨叫着倒在江南的土地上。
“啊!”
李恢惨叫一声从梦中醒转过来,手臂上的伤口扯地生疼,在过东苕溪的时候,红衣众已经呈现弭乱之势,年英和霍式俊起了口角,自带大半人马向东而去,如今霍式俊手下还有一千余人,执意要回湖州,
红衣众就是这么残酷,谁能打谁就是老大,已经没了指挥权的李恢在人家眼里看起来比一个累赘好不了多少,如果霍式俊愿意,以指挥不力导致战败的名义杀了他李恢,别人也不敢说三道四。
此次损兵折将,就是回道杨帅那里,他李恢即便不死,也少不了撤职查办的后果,人家之所以不杀他,就是留着他道杨帅面前负责,所以才加派了四个不认识的亲卫来看守自己。
“报,敌军又追上来了!”
“走!”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浑浑噩噩的李恢不知道,恐怕连霍式俊也不知道。他们就像一群丧家之犬被人家追着打,逃兵的现象也越来越严重,能不能到湖州城还是个未知之数。
李恢从地上爬起来,突然一下子坐回地上,双眼一闭,像是晕了过去,亲卫七手八脚地把他扶起来,霍式俊走过来一问,他们只说是晕过去了。
“将军,敌军不足三里,速撤!”
霍式俊百感交集,本来军中骑兵就少,再加上奔逃以来马匹走失了大半,还要给这个累赘一匹马,真是左右为难,见李恢如同一个破麻袋一般被人扶着,一咬牙,道:
“留下他,走!”
“将军。。。。。。”
“反正他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就以战没报之。”
这算是给李恢留条生路了,至于人家官兵给不给他生路,就看李恢自己的造化了,一行人收拾妥当,顷刻之间便走了干干净净。
李恢睁开眼,从地上爬起来,扯下里襟的白衫挂在树枝之上,神色萎顿地等在原地,他不想死,真的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