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言一出，祭酒眉头一皱，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罢了手，既然是论佛经，就没有先后的问题，只要谁辩胜对方，那这局就赢了，只是，佛经乃在四书五经之外，对于寒门学子，接触的书本就不多，四书五经是全部，佛经，尤其是经典佛经，哪里能看到，安容这是在耍计，想扳回一局啊。
醉如星也为冯云感到忧心，佛经不是人人可以接触到的，尤其是没有家底的寒门学士。
“不公平！祭酒大人，不公平！”
“对，明摆着是欺负我们寒门学士！”
“重新命题，重新命题！”
安容的话引起了不小反响，尤其是那些寒门学子，更是反应激烈，为冯云声讨，许多明眼人也暗暗皱眉，这安容品行，似乎……
“呵呵……”冯云长身而起，踱步来到亭楼外，摇摇对着下方的人群一拜。
“众位乡亲，多谢你们为冯某鸣不平，但，今日，我冯某就以寒门之士的身份，与安容居士论一论佛经，此战若胜，则为我寒门学士杨威，好叫世人知晓，寒门之子乃是真正的饱学之士！”冯云大气凛然，一脸的庄重肃穆，形象豁然一变，与刚才放荡不羁判若两人，赢得了下方看客们狂热地呼喊，壮威之声更是久久不歇。
安容脸色阴沉，他也是无奈之举，这冯姓书生的确有真才学，他没有把握能在其他方面胜过他，唯有四书五经之外方可令其折服，虽然此举，显得几分卑鄙，但只要将他赶出应天，过几年，他安容还是应天的骄傲！
而如果彻彻底底的输了，他安容就要滚出应天，日后再如何也不可能恢复当年的名誉，所以，冒着被众人鄙夷的风险，他也要一赌，他赌冯云是寒门学子，没有接触过佛经！
“那么，就请命题吧，三藏十二部，律藏一部，经藏三部，论藏八部，你要论哪一经，哪一部？我冯某，奉陪！”冯云大袖一摆，浑身散发出强大的自信，其神情严正，声音清朗，风仪之中有文人的大义，有武士的遒劲，一时间，惹得下方的少女们尖叫连连。
醉如星目露奇光，难道冯云竟然也懂佛经？那祭酒也双眼分外惊奇，一介寒门之子能知晓佛经，此事不大寻常，安容心中一沉，莫非这寒门书生也懂佛经？
不过，安容很快就摇摇头，佛经是何等艰深，没有人从旁教导，根本就不会知晓大义，此人定然是不懂装懂，好令我改变主意！
“好，老夫就与你论一论这佛经，听好了，老夫的命题是，论一切法皆是佛法！”
“一切法皆是佛法”语出金刚经，此话即便是在后世也广为争议，尤其是道儒两家，对此颇有不忿，时常能看到一些关于此语的争论，未曾想，今日他冯云也会坐下与人论此语。
冯云不懂经，却看过不少经，佛经是十分枯燥乏味的东西，艰深而难懂，冯云之所以看，很大一部分程度都是为了了解当时历史的文化，每一个历史时期，文化中都少不了佛教的影子，从佛经中可以侧面反映历史的一些事情，比如人文思想、时代观念等等，所以，冯云多少知道一些佛经，尤其是比较有名的经典语录，更是记在心间，今日，说不得可以拿来一用了！
安容正坐，捻须缓缓而论。
“若见缘起，则见法；见法，则见法性；见法性，则见佛，所以，一切法如，皆名佛法。”安容略略沉吟，沉静看向冯云，捻须道：“冯公子请！”
冯云一脸郑重，安容步步推进，以法曰法性，以法性曰佛，以佛曰法，如此轮回一道，正中佛家轮回无度之说，使得“一切皆为佛法”圆满而无瑕疵。
冯云想辩赢对方，不易！
见冯云罕见地露出思索神色，安容嘴角不易察觉地露出得意的阴笑，心道：“老夫要看看，你要装到什么时候！老夫就不信，你也懂佛经！”
然而，冯云在思忖一番后，开口之言却叫众人大惊，尤其是安容，神色骤变！
“因缘生灭，空无自性，一切法皆是唯心所生，唯识所变，真如万法，是以，一切法皆是佛法。”
“然，佛陀尝曰“所言一切法者，即非一切法，是故名一切法。”真如虚妄，皆是佛体，一切法者，虚妄也，如唯心，如唯识，佛不动，诸天万界皆不动，此乃虚妄！所以，非一切法皆佛法！安容勿要着魔才是，佛之一面，是为佛，佛之一面，则为魔，安容若再执迷下去，恐将入魔，万劫不复！”
“一派胡言！”安容拂袖而起，胸膛起伏不定地看着地上诸人，其呼吸紊乱，眼神阴狠却慌乱，其冷汗湿透了背浃。
冯云乃是正反相加而谈的，肯定了“一切皆是佛法”的正确，但也引经据典，从佛陀与众弟子讲经的对答中找出破绽，道出此语的局限性，一切皆是佛法，只能停留在对事物的认识里，以及佛性，而非以偏概全，诸如三教一体的说法，却是乱了佛语的真谛。
祭酒目中奇光连连，醉如星惊色满容，下方的看客，神情呆滞，杨子风已然面色灰败。
且不论，冯云说得对还是不对，仅从其侃侃而谈的佛家经典之语就知道，这个寒门出身的学子，真的懂佛道！而且，是广泛涉猎！否则，不能道出“因缘生灭
空无自性”的佛谛，也断然不可能引佛陀的讲经来辩论！
再进一步，冯云的论证，正反皆有，准确而清晰，既道出了“一切法皆是佛法”的合理性，也道出了此语的局限，比安容的片面论证无疑要完备得多！
孰高孰低，高低立判！
安容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冯云，那眼神，是震惊，是不甘，是惧怕！
他安容自幼苦读，二十岁已有功名在身，三十岁荣登金殿，蟾宫折桂，走马游街，风光无两，他安容之名，天下皆知，他学富五车，世人皆晓，四书五经，琴棋六艺，样样精通，五十岁，更是宠恩加身，为帝王之师，风光盛极！
他的荣耀，举国侧目，他的才华，万人敬仰，他的一切，无人可比！
这是他的骄傲，是他的一切！
曾经，那辉煌，是他永不放下的骄傲！
但，今日，一个从不被他放在眼底的乡下书生，一个初尝读书的秀才，竟将他挫败，他的一切，都随着这一败，付诸东流，自此以后，他安容的荣耀将会彻底黯淡，附上欺世盗名、沽名钓誉的耻辱！
他，不甘，他，不愿！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不是！！
“不！妖言，你是妖言惑众！那不是佛法，那不是！”安容举止疯狂，他蹒跚着步伐，扒着兰轩，冲下方千万看客竭斯底里地呐喊：“我安容，是帝师，我以帝师之名宣布，此人是妖言惑众！大家不要信，不要信！”
“杨子风，你说，他所说，是不是妖言！”见下方所有人无动于衷，安容一把将自己的弟子拉过来，面向众人，怒声吼道：“说，告诉大家，是我赢了，那个人，输了，他说的都是妖言！都是妖言！”
杨子风被状若疯狂地安容唬了一跳，慌忙掰开老师的手，吓得连连后退，但这安容不依，揪着杨子风的衣襟，不断咆哮，不断怒吼，那像雄狮一样愤怒的样子，要找到一个人发泄心中的怒火。
场下，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静默着看着这个曾在自己心中一直高高存在的文学泰斗，这个曾经贵为一帝之师的老人。
但，今日，所有人沉默的眼中，都蓄满了失望，深深的失望。
才学一途，败了，他们可以接受，江山代有才人出，他安容，还会是他们心中不灭的神话。
但，安容才学败了，德行也败了，风骨，同样败了！
这，不是他们心目中的安容，或者，他们一直看错了安容，那应天人心中的荣耀，或许，只是一个笑话。
许多人，默默的离开，不等祭酒最终的宣判。
因为，谁都明白，安容，败了！一败涂地！他的形象，已彻底垮下！
在人群中，前来为老师助威的廪生，默默低下头，也无声的离去，他们或许没有真才实学，或许没有高尚的品德，但文人的风骨，却不曾忘却，此幕，他们不愿再看下去。
祭酒望着状若疯癫的安容，眼中隐隐闪烁着快慰之色时，也含着几分惋惜，大好一个帝王之师，如今，却这样毁了。
过刚易折。
文人，谁没有点傲气，没有点清高，但如安容，将过去的一切荣耀当做全部，一旦觉得有辱过往，便难以控制心绪，以至于闹出这样的丑态，惹得世人失望，这是他的悲哀。
不管怎样，安容，这一生，毁了，不是毁在冯云手上，而是毁在自己手上。
“三局两胜，冯公子胜！”祭酒正了正声音，朗声对下方已然不多的人群宣布这次比试的结果。
出人意料的结果，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认为冯云会赢，但最终，赢的，却是他！是他这个不知名的小书生，而不是荣誉满天下的安容居士！
冯云默默看着疯癫的安容，微微一叹，这也不是他想要的结果，只是对方……哎。
“祭酒大人，冯某有一个不情之请。”冯云赢了，却没有丝毫胜利者的姿态，平易近人，不骄不躁。
“呵呵，但说无妨。”祭酒对冯云真的是刮目相看了，此子之才，惊为天人！
“我想，依照约定罢免他司业之职就可以，让他安静地度完下半生，至于驱逐出应天，祭酒大人，还是勿要多提，算是留他一线生机吧，他已无多少年岁可活。”
冯云的话，出人意料，祭酒也分外惊奇，刚才还你来我往地讽刺，间隙很深的样子，没想到最后，冯云却主动放对方一马，没有赶尽杀绝，是该说优柔寡断呢，还是，心善？
“如此也好，同院多年，我也不愿看到他晚年凄惨，度日艰难，杨子风，你扶他回去吧！”祭酒思量一会，无声一叹，算是答应了。
待所有人都离开，只剩下冯云与醉如星。
“我为什么要放他一马呢，难道，你没听过放虎归山么？”醉如星低垂着首，看不清神情。
冯云恢复了赖皮相，躺回椅上，闭着眼道：“呵呵，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本无仇怨，没必要赶尽杀绝。”
醉如星螓首微点：“那么，如果，他恩将仇报，又该如何？”
闻言，冯云脸色一冷，双眼陡然睁开，闪射着冷峻的光芒，缓缓吐出隐含杀机的四字：“万劫不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