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一身圆领青衫,头戴方巾,规规矩矩的内官打扮,低眉顺眼的样子好不恭顺,可是他同陈琬目光相交时,那眸底的深光却让人胆战心惊。陈琬本身的记性并不佳,平日熟识之人隔个三五年未见便可能毫无印象,但惟独这位,她记得尤为清楚,鹤龄,清月口中的大哥。
陈琬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城南的破旧柴房里,那时他一副小倌儿打扮,浓妆艳抹,冶艳绝伦,今日他素面朝天,仍掩不住眉眼间的烟花之气,加之那日的记忆太过深刻,陈琬一眼便认出他来。
他怎么会在贤太妃这里?还是这副内官的打扮?他在这宫中,那么清月呢?那日在客来居听王融说翰林院新来的文渊阁当值酷似自己,这中间又有什么猫腻?
鹤龄的手还环在陈琬的后腰上,他脸上似有嘲讽的笑意掠过,但很快隐去。他轻咳一声,在陈琬腰后轻轻一扶,将她扶到到贵妃榻边上,拂尘一甩,退到一旁。
贤太妃抬手抚上陈琬的面颊,柔若无骨的手指缓缓拂过她的眉眼,又拉住陈琬的手细细地瞧,末了,对刘钦笑道,“好个标致的孩子,我瞧着,竟有几分当年承欢公主的味道。”
刘钦走上前来,在圆凳上款款坐定,笑道,“可不是呢,芙蓉如面柳如眉,端庄温婉,倒像是咱们家的孩子。”
陈琬只觉得那贤太妃的目光有种让人挣脱不得的束缚感,当她的目光盯住她时,她便浑身僵硬,就如被施了定身咒,只能任由她摆布。贤太妃抚了抚她的细背,转向鹤龄道,“我自己没有女儿,总想找个女儿来养,要不这样吧,何成,你去侯府告诉侯爷夫人,就说小郡主今日便在我这儿住下不回去了,嗯?”
“嗯”字带着浓浓的鼻音,透着一股无名的威严,却又生生夹带出三分妖媚来。
鹤龄答应着退了出去,到门边转身时,忽地定住身形,猛转头看向陈琬,恰好此时陈琬也刚将目光转向门边,两人目光相接处,陈琬浑身一震,他的眼神太过黯然,透着十足的愤懑与不甘。
刘钦见陈婉神色失常,恐贤太妃不悦,温声唤道,“珞珈?”
陈琬正失神,听刘钦这么一唤才缓过劲来,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却见那贤太妃,正眸光溶溶,笑容可掬地翻看着自己的手心手背,一颗心才稍微放了点下来。
“珞珈山秀,有凤来仪?”哪料到,刘钦的那声“珞珈”却叫那贤太妃抬起头来,重又将注意力转回陈琬的脸上,她口中念念有词,脸上竟敛了笑意,“珞珈?”
陈琬看向刘钦,她却自顾自将头低垂,拨弄着那十指蔻丹,陈琬应着,“是。”心底却对刘钦生出一股敌意。
那贤太妃忽然就拉开了盖在身上的薄被,雪白无暇的胴体就那么暴露在众人面前,她身后的两个小宫女吓得连忙哭叫着上前来阻止她,却被她一把推开,她就那么大咧咧地把自己摊开,腰腹上层层堆叠的赘肉中似乎有什么活物在蠕动,殷红的血将她身下的毛毯染红。
陈琬惊愕,她这才发现这贤太妃丰腴只在上半身,她的下半个躯体早已萎缩得只有一尺左右,整个人就像是两根细木棍上绕着蓬蓬松的棉花糖,她的胸腹以下的皮肤无一处完好,不时有活物破皮而出,跌落到地上。
刘钦早就被那满屋的血腥气冲得皱起了眉,背过身去拿手背捂住口鼻。陈琬弯下腰去细察那活物,因为不知底细,并不敢徒手去抓,只见那些爬虫浑身长满刚毛,像是春日垂柳上的毛虫,却又比那些毛虫长出许多。
这……陈琬无言,复又起身将那薄被盖住贤太妃,只这么一个小动作,竟没有爬虫再掉落出来,可见这薄被中藏着名堂。
她再次将目光集中到贤太妃的脸上,如此明艳动人的一张脸,竟让人猜不出年岁,哪里想到她的身躯竟是如此不堪。
贤太妃见陈琬一脸不可置信,惨然地扯出一抹笑容,“你也觉得反胃吧?”她说着抬眼留心了下陈琬的反应,见其漠然,便又道,“可怜我竟然无法抛下这具躯体啊,死不得又活不舒畅……”到最后竟然合了眼,泪水滚滚而落,糊了她脸上精致的妆容。
陈琬只是学医出身,对巫蛊之术的了解也仅仅停留在翻看过几本武侠传奇上,但也就仅凭着看武侠传奇得来的认知,她也知道这贤太妃身体被人下了蛊,而且瞧着那态势,似乎是她体内有只不停地生产子蛊的母蛊,那母蛊早就同她的血肉融为一体,母蛊不死,她也死不得,只能痛苦苟活。
“你如今年轻貌美,出身高贵,同我当初一模一样,我瞧着你,倒看出三十年前自己的影子,”贤太妃尖声笑道,“你却又同我不同,你在琅琊长成,行事就带了江湖之气,哪里知道,这京城尔虞我诈,哪里是……”
她没说下去,只是哈哈大笑,笑得涕泗横流,笑到整张贵妃榻都抖动起来,眼看着那薄被有滑落的趋势,一个小宫女上前摁住她的肩膀,扣住她的双颊往她嘴里不知塞了什么进去,贤太妃双眼一翻,沉沉睡去。
陈琬表情木然地瞧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心内万分期望这不过是她无意中做过的一个噩梦,待到晨鼓敲响,耳边响起文双乍呼呼的叫闹,睁开眼便又是新的一天,可惜不是。薄被随着贤太妃的呼吸微微起伏,她微张着嘴,涎水顺着嘴角慢慢滴落下来。
刘钦早已忍受不住,拉过陈琬的手飞也似的跑了出去,奔跑中,陈琬回过头去看那白色帷幔低垂的大殿,恍惚间以为那便是阿鼻地狱,不觉森森然。
直跑到一无人角落,刘钦才站住脚,娇喘微微,陈琬倒没什么事,只是她不明白,刘钦方才同贤太妃明明一唱一和的,就像早知道了那贤太妃之事,为何到后来却……
她扣住刘钦的肩膀,与她四目相对,“你……”
刘钦堪堪喘匀了气,脸上红晕未散,“我本想着,那刘铃虽是一介武夫,幼时观其品行,倒也是个知冷知热的……”
“所以你本想替我寻个媒?你好当那执柯之人?”陈琬厉声道,“亏我前几日把你列在刘家第一值得相交之人,你倒这般对我,也算我有眼无珠了。”
刘钦张了张嘴,终而没有再出声辩驳,只是垂首无言。两人正僵持着,忽听不远处有人高声喊道,“韩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