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类狡猾多智,赵白茅算是深有体会。
每次上山打猎时,小七带着他走的路向来稳稳妥妥,从没有遇上过一次大牲口。有一回他自己瞧见了新鲜的黑瞎子脚印,有心要去赌一赌运气,小七却死活拦在前面,不让他往那个方向再走一步。
这次它引着来找山魈,现在又不是往回村的方向跑,赵白茅心里已多少有了点底。
都说狗通人性,长时间相处下来,他觉得小七更像一个不会说话的伙伴。
山魈所在的那道山岭,被当地人称为“牯牛岭”,位于白头山南麓,越往北去,山势越是险峻。到了一处深谷后,小七放慢脚步,静静伏在了巨岩边上。深谷被群山环绕,一口水潭在雪地中格外显眼。天寒地冻,水潭却往上腾着白蒙蒙的热气,潭边草木青葱,仿佛这一小块地界正处于另一个季节。
赵白茅屏息静气,等了许久,潭中这才有了动静。
这天晚上,赵白茅光着膀子坐在家中火炕上,一坛烧酒已经喝得将尽。小七趴在身边,绿玛瑙般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你觉得能成吗?”赵白茅问它。
小七将头拱到他手掌下面,眯着眼蹭了蹭,滑不留手的皮毛在烛火下根根发亮。
“人家是找不着异兽,你倒好,一下子给我找两头。你说它俩见了面,能干起来吗?”赵白茅干了半碗酒,将剩下的一半慢慢喂它,脑海中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张又是冷漠又是骄傲的脸庞。
赵白茅笑了起来,浓眉一展,霍地站起了身,“缩在家里可没有银子送上门来,老子倒要看看,兽丹长得什么模样!”
一个月后。
肖老爷没太在意这段时间常出没在牯牛岭上的那头小东西,正如肉人们大概也不会在意自家院子里有只蚂蚁。牯牛岭方圆几十里地界向来太平到无趣,偶尔有些动静,最多只能算作生活的调味剂,构不成半点威胁。
最近一场大雪降下后不久,邻山几只狗头豹被围猎惊破了胆,蹿来它们平时绝不敢接近半步的牯牛岭。结果都被肖老爷随手撕了,抛在山口冻成了冰棍。
肉人每隔月余就会上一次山,这次见了豹尸,不免大呼小叫了一番。为首的老学究已经老得连走路都在哆嗦,嘶声赞美肖老爷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时候,中气却是十足,震得树梢上积雪簌簌而落。“肖老爷”是山民不敢直呼其名而用以代之的尊称,它是头活了将近一甲子的老山魈,已在牯牛岭上被供奉了许多年。
傍晚时分,老山魈肚中的骨血精元已经系数消化,从沉睡中醒来,打了个响鼻。那女孩仍躺在地上,不哭不叫,被冻得奄奄一息。老山魈伸出长尾,刚将她卷到口边,却被山神庙外传来的一声异响吸引了注意。
老山魈第一次看到了那只在牯牛岭游荡已久的蚂蚁。
赵白茅斜背猎叉,静静蹲在雪地里,投来的目光中全无畏惧,反而带着猎食者特有的凌厉之色。
老山魈疑惑不已,顺着风头嗅了又嗅,直到对方以四肢着地的方式蹿下斜坡,才醒悟过来。肉人没有错,只不过这却是个野兽般的肉人,连气味都像是野兽,跟常来送食的那些家伙截然不同,这才能骗过自己直到今天。
他想要做什么?
赵白茅跑了一段,将老山魈引向岭北坡地。
连日来布下的土石陷阱终于发挥了作用,尽管它们都被老山魈轻易挣脱或是直接踏碎,但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阻力却同样成了距离的保障。捕兽夹太沉,没法带在身边,套索太细也起不了作用,赵白茅不得不就地取材竭力布置,想尽了法子去融那雪层冻土,此刻所有耗费的精力无疑已被证明了价值。
跑到深谷后,赵白茅逐渐放缓速度,额上汗气蒸腾。
就在双方相距不过十丈的最后关头,老山魈陡然停步,视线慢慢从赵白茅身上转向谷中水潭,低吼数声,唇边肌肉慢慢翻起,露出刀剑般锋锐的利齿。
碧油油的潭水“咕咚”一声,翻起一个硕大的水泡,随即又是一个。片刻之后,整个潭口变得像是开了锅,一条庞然大物从水底慢慢浮现,卷起扑鼻腥风。它生着铲子般的长嘴,鳞甲黝黑,身躯酷似巨蜥,光是露出水面的前半身就有六尺来长。
猪婆龙喜暖畏寒,这口碧潭直通黑沙江,涵洞被地火脉络环绕,一经发现便成了它捱过冬季的最佳去处。每年入冬,这头江中霸王都不必南下洄游,潭里大量的鱼虾确保了食物来源,它的日子实在是过得优哉游哉。对于笼罩在冰雪中的地表世界,猪婆龙向来兴趣不大,这片深谷没有任何飞禽走兽敢于驻足,然而今天平静却被骤然打破。逼近水潭的不速之客生着满身棕毛,长长一张马脸上斑纹交错,显得狞恶无比——老山魈身上涌动的危险气息,让猪婆龙完全忽视了旁边的男孩。
身为这场遭遇的策划者,赵白茅早已退到旁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两头异兽在第一时间感知到彼此,并做出反应。
被当成山神供奉到今天,老山魈早已习惯食来张口,敏捷远远比不上当年,凶悍却胜之。面对从未见过的水族巨兽,它试探性地在潭边转了两圈,猛然间人立起来,拍打着前胸怒嗥出声。
猪婆龙被这番示威动作激怒,刚爬出水潭,老山魈已是如飞扑来,跳上它的后背,将七寸有余的獠牙深深扎入鳞甲。猪婆龙吃痛之下连续几个翻滚,长尾扫中山魈腹部,将其抽得飞起,跟着合拢的巨口却咬了个空,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脆响。
两兽斗成一团,赵白茅慢慢拔出了背后那杆磨得青光锃亮的猎叉。猎叉为精铁头、椆木杆,燕尾大三齿,用了这么多年,早已成了肢体的一部分。
日复一日推算的每个细节,都几乎毫无偏差。
那天被小七引来,远远看见水潭中的庞然水兽,赵白茅第一眼就被震住,随后每天都来观察许久。猪婆龙浮出水面换气的时间基本不变,最长的将近一柱香,正是眼下这个点。
老赵头还在世的时候,大致说起过几种水族异兽,其中就有猪婆龙。幼年从两只老豺口中夺食的经历,让赵白茅最终决定要牵一牵线,让山魈跟猪婆龙打个照面,亲热亲热。坐山观虎斗浑水好摸鱼,光凭自己指定还不够异兽一口啃的,但现在是两头异兽,就连小七大概都看出了有便宜可捞,不然也不会带着赵白茅前来此地。
赵白茅唯一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猪婆龙与老山魈都展示出了极强的攻击性,很快就遍体鳞伤,相互撕咬的势头却变得更加狂暴,水潭边大片冻土层翻起,黝黑的岩石像脆面饼一样粉碎。随着猪婆龙的凶猛冲撞,一蓬淡金色的血液从山魈伤口中迸射,远远落在赵白茅身上,他抬手擦了一下,把沾着鲜血的手指送入嘴里。
狂性大发的山魈正将猪婆龙的一只眼球抠出,看情形,两头大家伙还要斗上一段时间才能分出胜负。
在牯牛岭挖陷阱的过程绝不好受,每天赵白茅都不得不靠着涂抹野兽粪便,来掩盖自己的体味,小七更是不敢带在身边。干粮不够时,他猎杀最多的食物就是老鼠,那些肮脏的小东西没有太多肉,同样也不会有多少血腥味。进了三九天后,赵白茅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强逼着自己动弹,只怕精神稍微懈怠一下,就会被活活冻死在岭上。这段时间赵白茅瘦了整整一圈,游走在生死边缘的巨大压力早已将他折磨成了纯粹的野兽,那点山魈血液几乎是以点燃的方式从口腔一路烧到胃肠,让整个身体立即陷入对进食的极度渴望中。
但他仍旧没有轻举妄动。赵白茅很清楚,之所以能够置身局外,安安稳稳地看着两兽相争,只因为在它们看来,自己不过是块毫无威胁可言的肉。
夜色笼罩大地,穿堂风在冷冷清清的山神庙呼号,两扇破门不停打在墙上,发出沉闷声响。
赵白茅卷着风雪走进庙中,猎叉正斜背在他的身后,兽皮缝成的衣裤如同刚从血池中捞出,湿淋淋的吸饱了殷红。堵上庙门,赵白茅生了堆火,除去身上衣物,光着腚连翻了几个空心跟头,哈哈大笑起来。
老山魈咬死猪婆龙后,终究也由于伤重不支而倒下,他又等了大半个时辰,才慢慢悠悠上去补了一叉,精铁叉头直贯颅脑,既准且狠。“肖老爷”直到大限来临也没能弄明白,这狡狯如狼的小肉人跟那些平日里见惯了的山民,到底算不算是真的同类。赵白茅在老山魈腹中找到了一颗兽丹,金黄如杏,生腥扑鼻。这头山魈仗着常年吞食孩童,吸取精元,丹体格外大些。赵白茅见真的有这种东西,自然是兴奋不已。猪婆龙却没有结丹,赵白茅也不清楚这家伙到底哪个部位值钱,只得用土石积雪先将两头异兽的尸身遮盖好。
风狂雪大,赵白茅打算在山神庙中睡上一晚,明早动身去马王屯。等搞清楚异兽尸体的价值,再作打算。
大概是因为火堆烟熏的关系,一个极其细微的呛咳声响了起来。赵白茅从沉睡中猛然惊醒,跳起身的同时,已一把操起了靠在身边的猎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