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苦笑一声，扶鞍跃下马去，声音刚出唇，便融入这雨丝中，道：“你去吧，不要去掺和太原的事，我只能告诉你，那与你娘带走那半本经文有关。你该是自由的，不该陷入这些纷争里，答应我，走得越远越好，好……”
她泪流不止，原本想摇头，却又鬼使神差的点了两下，紧紧咬着唇，那两瓣唇白的不带一丝血色，整个人立在那里，素淡如一片轻云。他放心的点点头，明珠却问：“你既知我身世，也该知道我爹是你的大仇，为何你……不恨我？”
裴晗白皙修长的指抚着马儿的鬃毛，目光也凝在那里，马儿偏头在他掌心蹭了蹭，打了个响鼻，他依旧温和：“你也说了，那是你父亲，又干你什么事呢？你打小在峨眉长大，这仇恨本就不该波及到你……冤冤相报何时了？”他叹了一声，道：“再说，我也不想报仇，可是那些恶人仍在，我就不得不搅于其中，只盼有朝一日……天下大定。”
明珠点点头，这就是他，他果然还是如她记忆中的一样。他收手的片刻，却突然被她大力拉住，连那一角袍袖也一并扯到掌心里去。
抬目对上她雾气氤氲的水眸，黑瞳似雾霾后隐隐可见的山黛，她唇角蠕动着，好久才哽咽道：“裴晗，答应我，你要活得快乐……”
她心中有个声音不停呼喊：跟他走吧，忘了云楚！他才真正爱你，何况，你不也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快乐么……可是她毕竟没有那么做，或许因为云楚已经深深烙进她心里，再也抹不掉……又或许，她命定如此，所有挣扎，不过徒劳。
天地苍茫间，只余他一人，每一次她的转身，他都在身后等待，每一次都期待她能回头，每一次又失望而回，或许有朝一日，积累的失望会成为绝望，但至少现在不是。
他未必就不知道谁曾利用他，他未必就不清楚谁才欠他诸多，只是他不愿计较，他还不退出的原因只是……他盼着大定……盼着有朝一日不用再有人受颠沛流离之苦，不用再像他们一样，相爱却不能相守。所以，她也该成全他了。
他是英雄，而自己注定是祸水，或许理智些远离些才是对他好。在马儿就要离开他的视线的一瞬，就在她渐渐放松的一瞬，他突然加了力，回握住她的手，握住手能及的地方所有一切有关于她的东西，披风一脚，衣衫一脚，还有她的手。
就那样不紧不松地攥着，即便结局已定，还是想做垂死挣扎，兴许这一秒钟不放手，他们还有一线机会，还能一起走下去，做那些他们共同约定好的事。
她的容颜一辈子也看不够似的。明珠紧紧咬着唇，马儿往前行着，一点点扩大两人的距离，雨丝不断浇入两只交握的手中，似乎润滑剂一般，那一般洁白的手，就那样子，像交织的犬牙，终于也一点点错开了，露出一张血淋淋的伤口，又在凉风中渐渐变冷变硬。
直到走出好远，她回头还能依稀望见那一抹白影，狠狠一拉缰绳，马儿一声长嘶，调转了头，高扬的手又生生止住了，回去又能如何？罢了，不如不见，不如归去。
她死死咬着唇，那瓣唇上落下深深齿印，血色渐渐褪去，那一排贝齿亮晶晶的，她猛地甩了一鞭，马儿吃痛，撒开蹄子疾驰而去。
到了扬州，此处已被元军所占，她便当了身上的首饰，打扮成流民，一路打探着朝山西去。此时战势频仍，许多城门紧闭，她不得不走一步计划一步，又没有地图，只能一面走，一面打探。
这日路经庐州时，才知那里方打过一场仗，击败了守将吕珍，远处传来喝道声，想来是守将检点城防了，她随着四周的百姓纷纷退后，随着马蹄声声，一个身着铠甲的精干汉子骑着高头大马缓辔而来，身后跟着数十走卒，她眼前一亮，冲了出去，那卫兵拿枪来挡，她使出一招文姬作诗，将那人摔倒在地，跨到路中央，她这一出现，直接惊了马。
那骑士面不改色缓缓收缰，马儿长嘶一声人立而起，数十卫士忙从他身后跑出来卫护主将。她并未还手，那些人很快将她绑了个结实，却听她叫了声：“常将军！”马上虎将闻声，无数视线瞬间投向她，常遇春突然下马奔来，斥开众人，一展猿臂将她包入怀中，语声中难掩激动道：“六妹，果真是你？”
明珠点点头：“五哥。”常遇春忙给她松了绑，见她衣衫褴褛，脱下斗篷给她披上，又让出了自己的马，自己乘了副将的马匹，直奔下处，这里乃是临时征用了一个豪绅的别院，装饰豪奢。
他带她进了二重院落，找了个侍女照料她梳洗，这才在厢房中等待，双拳攥的紧紧的，突然升起一种比打了胜仗更愉悦的感受，那边脚步细碎，她换了干净的素衫出来，盈盈叩拜，他忙扶起她，指了指身边一人，道：“二哥去了北面，左右今晚也该会来，你且好好歇着，”又指了指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道：“饿了就先吃些东西，你五哥在外面守着，好好睡一觉吧。”说罢又安慰她一番才去了。
明珠终于松下一颗心来，美美用了一餐，最近几日都提心吊胆，透过窗纸看见常遇春宽阔的背影，心里顿时觉得异常安稳，她累坏了，一沾枕头，便沉沉睡去。醒来常遇春仍在外面守着，心中顿时暖暖的，鼻端一酸，打开门道：“五哥。”
常遇春转过身来冲她笑了笑，又招呼人端了水来，让她梳洗罢，才温声道：“二哥回来了，正在书房处理些要紧事，我这就带你去见他……哦对了，还有一个人，你一定想不到。”说着推她回房，等梳洗罢，才带了她绕过回廊，一路上有人冲他行礼，他只是略一点头，待部下和蔼可亲，又极有规矩，竟没人斜视她一眼，或者露出暧昧面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