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馆老师柳叶眉竖起,没有立刻回答顾荷,让本就安静的书馆中,刹那之间落针可闻……
顾荷低着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件事儿,有些担心烟萝不同意,因为在来时的路上他只告诉烟萝是书馆的老师想见她,饶是如此,小女孩仍然迟疑着不肯来。
“烟萝,你先跟老师回去,我处理完手中的事情就赶过来跟你们会合,好不好?”
烟萝小嘴撅起老高,两只小手拽住裙角,一句话也不说。
“你在齐远之外还有朋友,我怎么没有听说过?”顾丹宜皱着眉头道:“你很少离开齐远学堂,在齐远中的朋友只有流风宇,我没听说流风宇最近是不是生病了没有来上学,也没听说他到其它郡城去求医。当时不是说好跟我一起回去看看么?”
顾丹宜看不清低着头的顾荷脸上是什么表情,顾荷定神说道:“是很小时候认识的朋友……在九溪就认识了,最近听说他还在北十二郡,就想去拜访他,省的以后没有机会。”
“你知道顾家在哪里?”
顾荷汗颜,回答道:“学生不知道。”
他每次来书馆中都是安安静静地看书,自从他答应书馆女老师一起去顾家之后,顾丹宜就再也没有提起过有关北十二郡都督的事情,所以他知道北十二郡有一个顾家,但不知道北十二郡闻名的都督府到底坐落何处。
“学生找个人问问……”
顾丹宜柳叶眉挑起,觉得顾荷有些反常,疑惑看着他半晌说道:“你拜访完你那个朋友之后,去成记裁缝,我安排人在那里等你。”
“学生谨记。”
顾荷放开烟萝的小手,对她笑笑准备离开,小女孩依依不舍,偏着头看着他眼眶里似乎又要溢出泪花来,自从她和哥哥认识以来,这是第一次长时间的分别。
顾丹宜始终觉得顾荷隐藏了什么东西,秀眉始终都是微微挑起,吹弹可破的脸上没有一点笑容,她沉吟道:“荷儿……”
顾荷踏出的脚悬在半空,然后踏下,他看着书馆外面的齐远春景,不敢转过头去,怕顾丹宜和烟萝看到自己微微发红的双眼,似乎他的生活总是有不想离开,却不得不离开的分别,在九溪是这样,在齐远中……也是这样。
“山再高总有爬完的那天,路再长总有走完的时候……”
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书馆女老师沉默稍许,然后拉着烟萝的手说道:“你去见了朋友之后,尽快来顾家跟我们会合,你还是烟萝的哥哥……小心一点。”
顾荷肃然而立,半响沉重点头。
……
……
齐远大门口不起眼的地方,顾荷目送装载着烟萝和顾丹宜的马车渐渐远去。
汴溪城外的烟尘路上,顾荷看着烟萝和顾丹宜远去。
在九溪冻结成冰的河上,柳竹的车辆渐渐隐没于风雪之中,在破庙不见星光的夜里,浮念然提着酒壶完全不知何时悄然离去。
流风宇没有提起在策明殿中许下承诺然后在武殿中风骚赴会,顾荷也没有提起今日他将要以生命慨然赴会……
一人,一身,一把弯刀。
足以……
汴溪街上依然人群如织,小贩依然高声叫卖,路过以前买弓的那条街口时,顾荷看到曾经摆着破碗的那个乞丐不见了身影,那家有一幅写意山水画的铁匠铺不知何时关上了门,门前的灰尘显然已经很久没有打扫过。
不知不觉间,半年如斯而去……
当年在九溪无忧无虑的少年,也在流逝的时光里经历了如许之多。
次日早晨,汴溪城东城的久经风霜的青石板上,踏过了一双玄色靴子,靴子的主人穿着一身净白衣袍,长发规规整整扎在脑后,在春风中被吹起,然后飘落,少年眯眯眼,愣愣看一眼清晨的太阳,微笑着继续前行。
“祝家,少爷我来了……”
顾荷神色安然,走进了祝家大门。
大堂之中,祝泽清坐在首位上,看着从门口走进来的少年,感觉他身后的阳光射进来照在脸上,颇有些刺眼……感觉有点恼怒。
顾荷若是躲在齐远不肯出来,他们也拿这个齐远庇护下的少年没有丝毫办法,顾荷来了,祝泽清应该很高兴,然而此刻汴溪人畏惧害怕,卑躬屈膝小心奉承的祝家家主,却觉得恼怒。
顾荷脸上淡然的神色,看不出有丝毫勉强,在烟满山中时,顾荷身上还有着颓废无奈,绝望和悲伤的情绪,然而在东街偌大的祝府之中,在身处如针满含杀气的目光里,顾荷却显得轻松?
若祝泽清能看到西山时顾荷脸上的表情,就会知道他那时候也很淡然。
虽然绝望,但不放弃希望……
祝飞站在旁边,对顾荷没来由的嫉妒起来,这种嫉妒的情绪在祝家大少爷身上从未有过,他知道军院常先的时候没有嫉妒,知道齐远学堂里的杜云惠时没有嫉妒,祝飞知道自己早晚会赶上甚至超过他们。
然而此刻的顾荷,让祝飞也觉得心底愤恨不已,咬住牙,恨不得现在拔刀出来,狠狠砍在顾荷身上。
顾荷身上有一种祝飞难以企及的骄傲,在阳光中,十一二岁年纪幼小的少年身上这种光环,似乎盖过了这里所有人身上蔓延的杀气。
就算是面临绝境,也不能让这个在烟满山中被他踩在地上的九溪少年有一丝恐惧?
“我来了,人呢?”…………
青石板下的蚂蚁群们为了扞卫自己的家园,胆敢对着入侵者摇动触须张开钳子,奋勇地扑上去,尽管入侵的东西可能具有犀利的武器,庞大的身形,尽管蚂蚁们可能死得让整个微小的蚁族国度里尸横遍野,但微不足道的他们无所畏惧。
顾荷并没有刻意去注意人们的表情是什么样子,他现在只有一种情绪叫做愤怒,想杀他却通过他身边的人来下手,是顾荷极其不愿意见到的事情,也极其不喜欢,所以他现在很愤怒。
大概这个世上的人们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君王一怒,天下缟素。匹夫一怒,流血七步。”然而顾荷此刻想的正是这个。
祝泽清沉脸对身后站着的人点点头,示意将那个青楼女子带出来,实际上祝家家主此刻的心情谈不上有多少轻松,虽然在他看来眼前这个小子不过是砧板上的肉,自己要将他切成三段就绝对不会只有两段,但用一个青楼女子来威胁一个半大小子,传出去会在祝家的名声上泼了层污水,就像一片洁白的玉上多出难看的瑕疵,这始终让祝泽清心底很不舒服。
半年已过,祝家不敢拉上百十来人像打家劫舍的土匪冲进齐远学堂之中将顾荷抓出来,那么让顾荷自己走到这个大殿中是最直接最省力的方式,祝泽清不是迂腐的人,这种方式虽然让玉石有了瑕疵,但终究比瓦片要华贵得多。
顾荷并不太担心秋怡的安全,因此在秋怡那双剪水秋瞳中的担忧目光看向他时,顾荷笑着点点头。
很难想象他现在还能有这样干净不带丝毫杂质的笑容,仿佛此刻的生死危机于他而言并非多大的事儿,在顾荷的眼中也看不出有畏惧的心思,刚才的愤怒也蓦然隐藏下去,只是就那样对着秋怡淡淡地点点头。
“秋怡姑娘,你回家吧。”
青楼里的姑娘虽然也算得上见过世面的人,但殿中的气氛有些沉闷诡异,仿佛还有丝丝淡淡的血腥气在飘散,这种压抑的气氛的确让她很不好受,只好苍白着脸颤抖着长长睫毛低低应了一声,知道在这种时候她的确帮不上什么忙。
擦过顾荷身边时,顾荷微微侧身往秋怡手中塞了一件东西,说道:“有这个东西,他们不敢伤你。”
秋怡疲惫的身体一僵,祝家这几天沉默关押她,让她的精气神已经降到了最低谷,但此刻微微低头看到手中的沉重牌子,仍然让她心底微微一颤,然后坚决地摇摇头。
“你比我更需要它,相信我。”
秋怡家中还有父母还有弟弟,而顾荷来之前已经将自己身前身后事安排得很有条理,所以他说秋怡比他更需要那块牌子,的确是不可置疑的事实,然而有多少人能在此间此刻将生的希望让给别人,将死的威胁留给自己?
顾荷将牌子递给秋怡的时候,并没有想这是一件多了不起多伟大的事情,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道德贩子想最后能装一点是一点,他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做,所以就这样做了。
实际上他来得并不是特别急切,还特意换了一身整洁清爽玉树临风的衣服,既然知道估计要死,那么为什么不在这条路上走得郑重一些,走得更风光一点。
而且他相信并不一定是自己死,因为曾经有好几人想要自己去死,而现在他还好好的活着。
既然还活着,那么就不太容易死。
目送秋怡走出殿内,顾荷心想祝家的目标本来就是他,与秋怡其实并没有更多的关系,实在没必要再去将这个可怜的女人再绑来一次,而且她手中又那块牌子,那么就代表了她身后有汴溪府衙的影子,祝家应该不会为难秋怡。
仿佛最后一块压在头顶的石头被拿开,顾荷难得的轻松起来,对着满殿的人群露出几颗整齐洁白的牙齿咧嘴一笑,然后看向祝泽清,眼眸里有些嘲讽的味道,现在少爷就站在这里,你准备如何让我去死?
祝泽清的眼睛中一直都含有嘲讽与不屑,因为他相信在祝家的老巢里,不会再有这个少年生存的机会,刚才只是淡淡地看着顾荷和秋怡默然的道别,此刻用着同样的淡淡目光看着顾荷,这种目光,是看死人的目光。
沉重的殿门哗啦啦作响,仿佛地狱里黑白无常手中拿的那条长长铁链哗啦的声音,顾荷耳朵动了一下,眼角微微抽动,但仍然强悍地没有表现出任何表情,只是沉默看着祝泽清。
祝家人疑惑于家主为何还没有说任何一句话,但在这种肃杀的场合,祝泽清没有说话,自然轮不到他们说话,而祝家最骄傲光环最多的祝飞,同样沉默站在祝泽清身后,脸上的神情冰冷如初,但紧握的拳头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
没有任何人知道祝家家住到底在想些什么,祝泽清的眼中嘲讽和不屑闪动,似乎还有些别的复杂情绪,定定望着顾荷,两人面前的空气让祝飞都感觉粘稠的时候,祝泽清淡淡地说了句:“杀了!”
离顾荷最近的一个祝家人狰狞咧嘴一笑,抽出剑来,舔舔干涩的唇角,在祝泽清刚说完杀了的时候,已经猛然冲至顾荷面前,卷来的狂风吹得顾荷微微眯起眼睛,正好看到雪亮的剑光一片如云,笼罩在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