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浮念然的那么些年间，邋遢道人没有除了一套练气的不知名功法之外，没有另外教导过顾荷任何一点，如果非要说浮念然教导了顾荷什么东西，那就是一种决不放弃的精神。
显然捏着酒壶每天混吃混喝混日子的邋遢道人认为修道，最重要的不是法地财侣，而是有那种牢牢住掌握自己命运的决心和毅力，凡俗世人所悲剧所害怕所无可奈何的，就如同那些好看的花朵将要凋谢，就像放久了吃不完的饭将要馊烂，就像年老的人将要死去，喜欢的人不能在一起，河里游鱼被迫搁浅在沙滩，飞翔的鸟儿折了翅膀，花朵残留芬芳，人们饿着肚子看着满锅曾经香喷喷的米饭懊恼，风烛残年的老人在哭泣声中撒手而去，搁浅的鱼拍打着身体，鸟儿站在地面仰望碧蓝苍穹——泪流满面。
顾荷说过：“我会等到自由的那一天……”
柳竹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离开九溪，浮念然因为要解决多年来的恩恩怨怨不得不离开九溪，洗秋因为身单力薄不得不死在房腾手中，秋怡的爹因为货物被抢不得不抵押女儿来还债，他们伤心痛苦，无可奈何。就像很多年前顾荷不得不为求生计四处奔波，甚至于走到那片巨大沙海里。
齐老先生那声大喝如一个引子让顾荷在刹那之间想到许多，仿佛电影的片花一样刷刷而过，然后让他猛然回顾起其中最精彩的地方，在顾荷世界末日般倒腾得一塌糊涂的心底，突然就有一个清秀少年站在中央提着剑，亘古存在般对着苍天怒吼：
老子永远……不死。
绝望能让人失去抵抗的勇气，也能让人在绝境中抛弃一切赌上一切做拼死一搏，顾荷心中那个清秀少年一声巨吼，仿佛永不停歇响彻在整个苍穹，音波滚滚传去，那些喷发的火山，乱扫的流星，干枯的河流，似乎都在害怕这个开天一样的怒吼消沉而去，虽然火山的烟灰依然弥漫，流星依然漫天，河流依然枯竭，
可是在那个清秀少年提剑的昂然身影下都气势衰竭，再没有肆无忌惮毁天灭地的张狂。
俞子茗眼中的顾荷，赫然流下了两行血泪，双手切如掌中更加用力，以至于顾荷身上手上脸上，都冒出蚯蚓般狰狞的青筋。
齐老先生手指尖如雨点般散乱，却又精准无比打在顾荷每一个极其细微穴道上的那些元气，带来的不只有山崩海啸一样的痛苦，还有修复顾荷生机的希望。
两个穴道之间的经脉，那些断裂崩碎的桥梁，在顾荷引导的无数白色气流之下，就如同齐远门前从东到春的那些树，时光倒流一样慢慢回复过去，顾荷身体内扭曲断裂的骨骼，也重新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齐老先生睁开眼，清嘘了一口气。他指尖微微一动，顾荷的身体飘然若仙回到轮椅上坐下，然后头一歪失去声息。
俞子茗忙冲过来扶住顾荷，伸手在他鼻翼前一探，欣喜转头问道：“老师，成功了。”
齐老先生伸直腿，从半空中慢慢降落，往门外走去，俞子茗擦去顾荷脸上的血泪，掰开顾荷紧握的双手，然后紧紧跟上齐老先生，直到走在岸上满是层层草地的池塘旁边，齐老先生才对满脸喜意的俞子茗道：“我也不知道是否成功了。”
俞子茗脸上的神色一下冻结，认真说道：“顾荷还活着。”
“他的确是活着，骨头经脉丹田都已经修复完毕。”
“身体都已经好了，老师为什么说……”俞子茗沉默，呆滞看着吐气泡的塘中鲤鱼说道：“难道他是否能醒过来……老师不敢确认？”
齐老先生感叹道：“能在这种连我都不敢妄言坚持下来的痛苦中没有死去，这个少年的毅力和心性当属天下少有，若是这种人都醒不过来，那什么人能醒过来？”
“他身体状况不错，最多两天就会苏醒，但从今以后，仍然是不能修行……”
俞子茗心中一惊，愣道：“怎么会这样.”
“他的丹田，依旧没法积蓄真元。”齐老先生背起双手，看着天际叹道：“可惜了一个好胚子，齐远创立多年，数代学生，其中我对这个少年最满意，原以为他若能挺过这关，以后天下之大，尽可去得，却没料到还有这样一出意料之外的戏。”
俞子茗有些疑惑，既然顾荷身体已经恢复到受伤之前，怎么会还会不能修行，而且能如老师也没有办法。
“老师也不知道原因？”
“我的确不知道……”齐老先生摇摇头道：“反复查了几遍，甚至以我修行百年的元气引导，他的丹田中仍然空荡荡一片。”
……
……
顾荷颤颤巍巍如花甲老人从轮椅上站起来，稍稍活动手脚，发现疼痛已经离自己而去，正高兴若癫若狂，不能自已间。抬眼看到笑眯眯的齐老先生，忙讪讪恭敬道：“学生一时高兴忘了形，这才看到老先生，望老先生恕罪。”
齐老先生摆手道：“不用那么客气，在我这里一向都是这么随便，俞子茗只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太死板。”他将装满面条的碗递到顾荷面前，“不嫌弃吧……”
齐老先生亲自下厨，顾荷虽然不羁浪荡，但也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急忙双手接过碗说道：“学生哪敢嫌弃，学生在院子中时常吃的也是小米粥，”顾荷笑着继续说道：“不过是因为没钱买……，又不好意思再去混吃混喝。”
“哈哈……”齐老先生仰天笑道：“想不到你还是一个妙人，混吃混喝这种事我年轻时也做过，而且不止一次。”齐老先生陷入回忆中道，“我吃面条不是因为没钱买，若是没钱买哪来的银子，只是觉得世间美味，不过一碗面条罢了。”
见少年稀里哗啦吃着面唔了一声，齐老先生也没有生气，看着他说道：“你感觉如何？”
顾荷抹抹嘴角抬头说道：“多谢老先生，感觉……还不错。”
“你没觉得……丹田不能积蓄真元？”
顾荷一怔，端着碗没有动，试着感受一下丹田之中，却只觉得死沉沉一片，往日活泼的气旋，泥鳅一样的淡青色气息都不见踪影，他不语，低头几口吃完面，将碗放到旁边俞子茗离去时又搬回来的桌子上，摇摇头说道：“不能积蓄真元……”
见顾荷刚才高兴的神情又黯淡下去，刚才急于想知道结果，突然让顾荷去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让齐老先生有些后悔。
“多谢齐老先生让学生重新站起来。”顾荷很快接着说道，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完全没有作假之意，他恭声道：“不能修行……上天若非要安排我做一个平凡人，那学生也无可奈何。”
“世人皆能修行，只是能走到哪一步就要看机缘运气根骨，但是先天条件并不能决定一切，你对自己要有信心，缠绕得再长得绳结肯定会有绳头，不能修行必然是有不能修行的原因，只要你找到这个原因，那么一切都迎刃而解，而且天下修士有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开始也是废物，但如今再看他们，凌风步虚，潇洒自在，所以你千万不要灰心丧气。”
顾荷整整心情道：“学生受教了，绝不灰心丧气。”
恩，齐老先生满意点头道：“大宋境内，这样的例子就有一个，上届墨词宗掌教屈梁飞年少时也是不能修行，可是有谁能想到后来他居然能一飞冲天，不可遏制成为偌大墨词掌教。”
“今后在齐远中多找老师们请教，他们可能修为不高，但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
见顾荷应过，齐老先生道：“你回去吧，你带回来的那个小女孩等你可有几天了……”
顾荷原本打算让齐老先生收留烟萝，但现在他还没有准备立刻离开齐远，也不急于马上说出来，听到齐老先生说烟萝等自己已经有几天了，想必距离来这里的时间过了不少，他忙低头应声，躬身告辞。
回院子的路顾荷当然没有继续坐着轮椅，他享受着自由走路的畅快，此时天色竟已经灰暗下来，黄昏的路上齐远的学生很少，偶尔有一两个人也是匆匆而过，撇他一眼不说话，顾荷心里焦急，只是低头急速走着。
院门里出现顾荷的身影，烟萝呜呜哭着扑上去趴在他怀中，死死抱住顾荷，顾荷对着流风宇苦笑了下，正要哄哄烟萝却发现她停止哭泣，竟然已经睡着了。
“烟萝等了你两天两夜，没有睡过觉。”
顾荷心中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幸好他今天没有给齐老先生说要将烟萝交给齐远照顾，也幸好自己身体情况还不错，抬头时才发现流风宇黑着眼圈，好看狭长的双眼显得颇有憔悴，顾荷笑道：“你也没睡觉？”
“这个小祖宗不睡觉，我哪里敢睡觉。”流风少爷悻然说道：“你好起来就行，前几日俞子茗来过这里一趟，说是齐老先生正在给你治疗，我劝烟萝先去休息了，她死活都不听，就这样呆呆盯着院门不说话，愁得本少爷一夜白发，这带孩子的活果然还是要你来做，少爷做不来。”
流风宇头发当然没白，黑亮随风风骚无比，说这话不过是他一贯的风格，顾荷没去理会他，将烟萝抱去卧室躺好，回到厨房中做了几个菜，再去弄了坛子烧酒和流风宇小酌起来。
“恭喜你康复了……”
顾荷摇摇头，将杯子中的酒倒满说道：“身体到是好了，不过不能修行。”
流风宇纳闷道：“齐老先生还治不好你？”
顾荷举杯和流风宇碰了一下，一仰脖子喝掉，说道：“去见齐老先生的时候，俞子茗说过齐老先生毕竟只是人，不是仙，仙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何况是人，不能治好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以后做一个平凡人也好，回九溪去钓鱼，或者干脆在城里开家店卖猪肉不也照样过日子，等再过几年娶个媳妇，生儿育女了此一生，以后你想起少爷了，过来喝点酒吃点饭或者啃两块红烧肉，不是一样很好？”
流风宇一愣，怔然说道：“屁话，你顾少爷是什么人本公子还不清楚，修行人有大本事，有大自由，你能忍受这种诱惑？”
顾荷抬头看着流风宇，清秀脸上老老实实认真恼火说道：“不能。”
两人杯来著往吃了一会，流风宇看着空空的盘子道：“还有没有，在上几个来，想不到你一个舞刀弄剑的男人还烧的一手好菜。”
顾荷摇头，摊手无辜道：“没了。”
流风宇鄙夷看着他说道：“我今天在厨房中明明还看到一块肉，少爷借你二十万两银子的事儿你忘了？账还没还上就开始抠门？”
少年将酒喝下，认真说道：“剩下的留给烟萝了，你一个大男人有那个脸和一个小女孩抢？你要清楚那二十万两银子不是借给我，是借给秋怡，少爷要那么多银子来做什么，你要是肯送我一半少爷天天请你吃肉……就在未燃居请。”
流风宇想起烟萝，垂下眼睑，说道：“烟萝这几天也是水米难进，够担心你了，我怎么就没个人如此牵挂，还有你要清楚未燃居是我名下的产业，你在那里请我？”
“正因为是未燃居是你的，所以你能吃能喝还能进账，不欢迎？”
流风宇漂亮双眼微眯，挑挑眉毛郁闷道：“除非汴溪所有的漂亮姑娘都突然想嫁给我，不然你不要指望我送你什么银子，少爷也困了，你这里还有地方睡么？”
顾荷坏笑着指着地面说道：“有……”
“留给你自己睡吧，本公子回去了，真是想念在袭风楼的好日子啊。”流风宇摇头走到门口，又转过来认真说道：“不开玩笑，仙道意外极多，机缘极多，不可能有绝对无路可走，明天我们去见见齐远的老师，总会找到办法。”
顾荷没有报多大希望，点头强笑道：“行，慢走不送。”
待流风宇饱含鄙夷不带走一块肉走了之后，顾荷才轻轻叹了口气，将屋子中收拾一下，准备好给烟萝的食物，看着烟萝沉睡面容，听到她口中喃喃说着：“妈妈……”少年心中的感觉难以描述，齐老先生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神秘，但正因如此，齐老先生就变得更加神秘起来，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一回到齐远就去救治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学生——严格说来还不属于齐远的学生。
……
……
齐老先生现在已经没有端坐在那个茅屋之中，而是站在齐远学堂后面，已经超出汴溪城范围的西边山顶，挺拔陡峭的极高山巅上，齐老先生双手倒背，白衣在山风中拉扯成一条线，眼光似电看着星火点点的汴溪城，仿佛真正的仙人。
半晌，齐老先生对着虚空嘲笑道：“贫道若不让尔等如意，尔等徒可奈何？”
他说完这话，一振飘飞衣袍，凌虚踏步径直腾云而上，片刻消失在暗夜的空中。
－－－－－－－－－－－－－－－－－－－－－－－－－－－－－
开头那大段的排比，有些操蛋，大家理解理解，泪流满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