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答应自贵人降为答应又褫夺了封号,迁去昌庆宫后,连着几日都在自己的寝殿没有出门,只有昌庆宫的西暖阁挂上了“融月阁”的牌匾,表示里头是有宫中妃嫔居住的。
一早华昭仪便在封儿和弥分的伺候下起身更衣,罢了便往东暖阁而去。待跨进了东暖阁的门槛,才僵道:“这般记性,安康已经入殓了。”
封儿忙搀了华昭仪道:“主子,我们回吧。”
华昭仪摆摆手,瞧了瞧屋中,大多安康用过的旧物都已不见,只余那明黄花梨纹藤如意架子床,思及那日安康躺在上边脸色青紫嘴角还不时的咳出血沫,顿觉喉咙被人掐住般透不过气,当下便不忍再看,转身道:“整日闷在殿中也甚是烦躁,都出来了,便去融月阁瞧瞧李答应吧。”
融月阁同东暖阁不过隔了几步路,封儿扣了扣门,里边没有声响。见门虚掩着,三人便推门进去,只觉屋中气味甚为刺鼻,华昭仪一进门便掩嘴小咳了起来。
许是听见华昭仪的咳声,李答应方从偏殿急急走出,依礼见过。
华昭仪环顾四周,只见屋中炭盆烧得正旺,却有袅袅的灰白炭烟,进屋那刺鼻的气味便是由这炭盆中来。
李答应突见华昭仪,顿时有些局促,见华昭仪受不得这屋中的味儿便道:“昭仪娘娘若不嫌弃可到偏殿坐一会儿,那边气味好些。”
华昭仪实在也是受不得这儿味儿,便同李答应绕过屏风,问:“内务府没有送银炭过来吗?”
李答应垂首道:“许是近些天天气愈发凉了,各宫娘娘那儿用度都不小,内务府顾及不暇吧。”
华昭仪按住李答应的手,一边对身后的封儿道:“你去内务府告诉他们,李答应即便再不受宠、位分再低好歹也是个主子,他们平日里如何拜高踩低的本宫不管,但昌庆宫里的一切用度丝毫都不能差。再去昌庆殿取些银炭过来。”说罢对李答应道:“内务府一时半会儿还没法送来,你先用着。”
李答应忙提了裙角跪在了地上,华昭仪欲拉,她却执意不起,只说:“娘娘前些日子在毓和殿为妾身求情,兰萱已是感激不尽。如今不用迁去长春宫,妾身已是满足,娘娘不必为妾身这般烦心。”
华昭仪还是将李答应拉起,道:“这娘娘娘娘的唤显得生分。你我同居昌庆宫,帮衬一把本是应当的。”
说罢华昭仪瞧见李答应广口的宫袖下一抹腥红,下意识的去抽了出来,只见是一方绢帕,上边绣着点点的红梅,姿态孤瘦,腥红如血,乍一看像是扎破了手指滴在了上边的鲜血一般,刚想夸绣工细致颇具神态,转眼却见一侧绣着:“错勘未及与君诉,玉魂犹念两相知。”
华昭仪看见那魂字,手便一抖,又衬着那如雪的红梅,霜雪之姿,顿觉不详。
错勘未及与君诉,玉魂犹念两相知。只是之前若真是两相知,李答应如此大喊冤枉,为何皇上还是毫不迟疑的降了她的位份褫夺了封号?只怕是一腔情意错付,满心以为寻到的良人只是枕边的薄情郎。
再看李答应,满脸羞红,怯怯的扯回那方绢帕,低垂螓首。
华昭仪心中亦有些纷乱,便道:“罢了,妹妹前几日也是受惊不小,日子还很长,皇上也总会知道那日是错怪佳人。”说罢转身对封儿道:“回吧,晌午还要去畅音阁的。”
李答应心中一喜,还想问华昭仪如何知道那日自己是被陷害的,却见华昭仪没有再留的意思,只好咽下了嘴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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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七,太后寿辰。
因是已经入了冬,夜间也甚觉凉意,是以寿宴定在了申时。
容沅随在皇上身后前往畅音阁,长街一边的朱墙投下厚重的阴影,容沅悄悄地往另一边挪了挪,太阳晒在身上有些融融的暖意。
待行至畅音阁时,皇后同各宫妃嫔已依次入座。主位下右侧第一席空置,那是为慈德妃留的,不过怕是此次她也是不会出席了。其下依次是妍妃、华昭仪和翊坤宫的主位荣充华林氏,左侧依次是端妃、贺妃、如贵嫔和长寿宫的主位秀嫔朱氏。再往后便是各宫小主,前些日子恭贵人失宠降为答应后,倒是有几位小主得了圣眷,其中就以长寿宫的眉顺成为最,如今仅仅是从六品的顺成,却仅仅坐在秀嫔之下,稳稳压了东六宫其余几位小主的风头。
因是家宴,是以再往下的外臣只来了曹靖国、秦甄等几位宫中妃嫔的亲眷。
片刻之后太后方在严嬷嬷的陪同下姗姗来迟。
宴席一开,自是热闹非凡。戏台之上花旦长袖善舞,戏音婉转。
妍妃一袭湘妃色束腰襦裙,外罩茜色轻纱披衣,更显得腰若绞素,只是这大寒天的也不嫌凉。她递上一个锦盒,打开却见一柄玉如意。
一侧的皇后瞧了一眼,随后道:“不知妹妹这玉如意有何新奇之处?”
妍妃巧笑地侧身将玉如意斜斜拿起,映着阳光隐约可见其中粼粼流光,妍妃复又晃动了几下玉如意,只见那流光闪动,倒像是湖面如镜碧波微澜的生动。妍妃看太后似乎对这玉如意甚为喜欢,便递上前,一扭纤腰盈盈拜倒道:“臣妾祝太后福寿安康。”
太后抚了抚那玉如意,碧光映在手中,如抓住一条玉色的丝涤,笑道:“妍妃必是费了不少心思的,哀家甚为欢喜。”说罢让严嬷嬷收了起来。
随后妃嫔们各自献上了自己的贺礼,倒未有压过妍妃的。宫中珍宝自是不少,是以太后也只是微微一笑后便让严嬷嬷一一收好。
妍妃越发巧笑嫣然。
一侧的贺妃攥了攥手中的小锦盒,缓缓上前呈给太后,只见其中躺着一支白玉簪子,通体莹白可爱,隐有光华。再细一瞧,那簪子竟是通体浑然而成一个寿字,针梃的部分便是那寿字的倒数第二个笔划。
贺妃道:“这白玉一字寿字簪浑然天成,雕工精细,寿字一笔而成,臣妾特献给太后,祝太后寿比山高,福绵四海。”
太后见了那寿字簪,甚为新奇,拿起在手中把玩,顿觉触及生凉,精细非常,拿在手中许久也依旧是冰凉莹白,知是上好的凉玉,便对贺妃道:“颦儿,来为哀家戴上。”
贺妃喜出望外,她今日是费尽心思才寻来这白玉一字寿字簪便是为了讨太后欢心,太后前些儿个身子便不爽快,也是存了心思放开六宫权柄,加上皇后久不闻事,自己若是得了太后口谕协理六宫,地位便是今非昔比。是以分外小心的上前为太后戴上那寿字簪,随后一番溢美之词,说得那寿字如何如何称太后,太后必是福寿安康云云。
稍后戏台之上锣鼓渐息,戏子们水袖一收便缓缓退了下去,畅音阁霎时静了好多,太后按了按眉心,舒了口气,似是觉得方才那锣鼓声颇为喧闹。皇后便换了身侧的贴身宫女,吩咐道:“让他们寻几个丝弦来唱,方才那般喜庆是喜庆,只是太过喧闹。”
太后听到,颇有些意外的望了一眼皇后,随后对众人道:“哀家近日身子乏得很,不必从前了。这六宫大小的事儿哀家也不欲再过问了。皇后正位宫闱执掌凤印,又一向端庄贤淑,哀家相信若是六宫的事儿交到皇后手中很是稳妥。”
太后话一说完,众人皆是一惊。只是有人喜有人忧。皇上继位的这八年来,宫中纷争或多或少必是有的,却因为六宫权柄握在太后手中,是以各宫妃嫔均有收敛。如今六宫权柄落到了皇后手中,即便皇后不为难得宠的妃嫔,但也必是人人忌惮的。
皇后似是三分喜七分惊道:“臣妾这三年虽说位居正宫,却鲜少过问六宫的事儿,这执掌六宫的重任,怕是难以胜任。德妃姐姐入宫时间较早,又德贤淑和,不若……”
太后点头,道:“若是德妃身子好一些,倒是可以委以重任,可惜了……不过端妃这几年协理六宫,一向处事有度,加上贺妃育有大皇子,人也愈发稳重。你二人要时常帮助皇后,协理六宫。”
端妃之前便有协理六宫的权力,是以端庄的上前谢了恩。
倒是贺妃,太后一向不喜欢自己,加上出身又不好,如今没想到这协理六宫的权力真落到自己手中,顿觉腰杆直了许多,似是有种拨开乌云见月明的感觉,忙跪下谢了恩。
再瞧皇后,只见端坐于凤座之上,眼梢含笑,道:“日后便麻烦两位妹妹了。”端的是淑和温婉。
容沅遥遥望了一眼华昭仪,正巧华昭仪微笑着回望过来,只是那眼里却透着遮不住的担忧。
因已入冬,怕夜深露重,是以宴席早早便散了。容沅遣了卯月服侍皇上回两仪殿,自己则陪同华昭仪回宫。
长街深幽,夕阳如血。
封儿同暮儿两人提着六角琉璃宫灯走在前边,容沅同华昭仪走在后侧,依稀的灯光同稀薄的夕阳拉出浅浅的影子,华昭仪踩着封儿的影子,似是不经意道:“皇后也是个人精儿似的人物啊。只是她拉了德妃出来,却不想太后让端妃和贺妃同她分权。哈。”
容沅露出一脸苦笑。皇后执掌凤印三年来都没有过问六宫事宜,一副贤淑清净的样子,今日皇后若是爽爽快快接了执掌六宫的权柄,莫说众妃嫔日后对她有所觊觎,便是太后也是不得不有所思量的。“皇后三年不问宫中事宜,不掌宫中权柄,妍妃贺妃等人在旁觊觎,却依旧正位宫闱,手中凤印稳固如初,本就不是易与之辈。”
华昭仪冷笑道:“兵部尚书的女儿……日后怕也是不会给我好脸色瞧吧。”转而见容沅担忧的望着自己,便道:“她们争这六宫权柄,我便求那帝王恩宠。这宫中,只有皇上的偏爱才是最终胜负的关键。”说罢望了望天边的彩霞,叹道:“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啊。”
容沅举目望去,只见天边如血般的夕霞,映着夕阳的微光,倒觉有些不下于初生日轮的刺目,在转而瞧华昭仪,霞光照映下她脸上泛起异样的潮红。
长街幽静无风,不似前几日风雪交加。却只怕是风雨欲来。
送了华昭仪回宫后,容沅默默地转回两仪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