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夕重新坐在教室里是在一个月之后。
学校里因很久未见到叶夕而潮热,大家都七嘴八舌地猜测着关于她请那么长时间假的原因,或是半路逮住刘氏姐妹问个不停。当然,结果可想而知。刘氏姊妹的狮吼功绝不亚于校长,多有几次,大家见到她们也就悻悻地绕开了。
刘兵知道他对叶夕的感情,自那天去往民居就看得明白。从和他相识到现在,他一直都是沉着冷静的,唯独在面对那个女人时会方寸大乱,即便是打个小喷嚏,他也会忙得手足无措。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他白亦尘也是血性男儿呀!这,会不会成为他事业上的软肋?
前些天发货去上海,那边已经乱作一团,洋人鞭打游行学生的事已经闹得大街上沸沸扬扬,政府到现在也没有压住众人的情绪,货也就暂且存放在那里;英法租界里,军火交易得频繁,眼下,这世界就要乱了。就连曾在大上海闻名一时的秦老板也携家带眷的下往江南,看来,这边似乎也太平不了多久。
工厂里的事,就都让自己来吧。亦尘也该有个家了。
白亦尘依旧每天往学校跑,陈武司机一职也就光荣“下岗”。
早晨和傍晚,他总是准时出现在叶夕面前,纵使逃避,绕开,他也有本事将她找到。这无疑是在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叶夕觉得乏了,也就随他了。陈武之前很不乐意,但他知道白亦尘能对叶夕好,后来也乐得闲在家里,司机改当园丁。
城中心的恒华巷里,渐渐地静了,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也因主子的斥责而住了声。夕阳染红了屋顶的天际,知了钻进梧桐树上暂居的家中,开始润喉准备明日唱得更为响亮。
自一幢二层楼的民居院子中,三个女孩牵手嬉笑着走了出来。只是,中间淡粉色衣服的女子笑得太过腼腆,偶尔还娇嗔着瞪着左右两边笑得夸张的女孩。
叶淑芬望着三个人的背影,眉头皱了皱。小夕怎么也跟着如此没规矩了?还是对于接受什么新思想的她们来说,自己太过苛刻了呢?她有些不确定地摇摇头。自从小夕去刘家住一段时间回来后,在家更是沉默了,偶尔还发呆;听小环说,小夕有几晚连着都做了噩梦,醒来就很难入睡。眼看着这孩子越来越瘦,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叶淑芬抬头望着渐渐暗下来的天空,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低首看着自己左手的拇指,这是前几天自己为小夕秀手绢的时候扎到的。前年为她庆生,给她那款“梅花落”她好像喜欢得紧,今年的生辰就为她秀一方青竹。想着手绢还未完成,叶淑芬低叹一声,孩子们的事,还是少操心吧!她轻轻地回身向屋里走去。
命运就是那么奇特,和白亦尘相遇本以为只是路人甲乙擦肩而过也便罢了。怎奈冥冥中似乎有着那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紧紧地握住二人的心。尽管上帝玩笑地在叶夕的舞台上饰演了一出悲剧,将她的热情磨灭。可是,在白亦尘的一番说辞和真挚的行动中,她还是感染到了,那合乎就是爱。他说,让他们一起去遗忘。他说,她是他的劫难。想到这里,叶夕感觉自己周身被温暖紧紧包围。嘴角上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
“哟,我们小夕想什么呢?让我猜猜……”子璐叫了叶夕几声她都没有答应,回头见她若有所思地微笑着,便有了想逗逗她的念头。
“你呀!就逗她了,除了想亦尘哥哥她能想谁啊?哎,这可是苦了我们姐妹二人,瞧瞧咱们几年的感情却终是敌不过和尘哥哥认识半年呢!莎士比亚说,伟大的爱情,往往发生在琐碎细节之处。尘哥哥可真是用心了。呵呵……”子渊说着,还比手画脚地扮演别人,子璐却是在一旁笑得花枝乱颤的。
“还有….还有….莎士比亚还说,恋爱是盲目的,恋人们瞧不见他们自己所干的傻事。你瞧见没,刚才小夕都傻笑了呢!哈哈……”子璐说完便拉着子渊向前面跑去,叶夕被说的面红耳赤,配上她淡粉色的裙装煞是好看。她努努嘴,跺了跺脚也跟着追闹着。
二楼书房正在绣手绢的叶淑芬望着巷道里奔跑嬉闹的三人,低声笑了起来。或许这才是小夕的真性情,这些年可苦了这乖巧的孩子了。她想着,抬眼望着书桌上相架里微笑的男人。放下手里的绣花绷,仔细端详起这黑白照片。
“恒华,我是否太多严厉了?可是,我怕啊……”叶淑芬颤颤地抚摸着照片里男子的脸,仿佛他此刻就在自己的身边。
二十年前,这条巷子是没有名字的。只因一个男子节衣缩食,免费走街串巷将自己所学到的东西授予读不起书的孩子,名声被邻里传开,其他巷同样清苦的人们常来拜访,这条被人们遗忘的小巷便就叫这男子的名字——恒华巷。而他全名叫司马恒华。一个家境自清代开始破落的世家子弟。
叶淑芬遇到他正是她受伤最深的时候。在其细心和体贴中,她的心里渐渐地有了他的影子,那个俊美,开朗的男人,司马恒华。
二人相约,建私塾,然后相守白头。虽遭到叶家极力地反对,可最终还是走在了一起。直到有了叶夕,叶家也觉得司马恒华各方面都有潜力,且对自家女儿百般呵护,这才默认了这个女婿,并出资为他们修建书屋及其住房。但唯一的要求就是叶家只有叶淑芬一女,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必须跟着姓叶。日子过得也是其乐融融,算是苦尽甘来。可是好景不长,他们的幸福生活才开始,也就是在叶夕三岁的时候,司马恒华却急急地走了。无论叶淑芬与叶夕如何叫唤,他依旧冷冰冰地躺在医院里。不再说话,不再微笑,不会轻轻地扭扭她的脸调笑夫人真吵,更不会让女儿骑在他的脖颈上,让她担心得跟在他的后面追着满屋子跑。
叶淑芬想到这儿时,颊边的泪已经把披肩打湿。十多年来,她对叶夕严厉,就是希望她以后入了别人家的门让别人无话可说。若是宠溺,怕她以后会吃苦。不过,这孩子很是乖巧,让自己不操心。拭去泪水,放好相架,拾起桌上的绣花绷,继续着手里那一片青竹。
城市最繁华的商业街此刻是霓虹闪烁。官员们携着自己的太太相约着走进舞厅,互相夸耀着对方的夫人,再邀请频频进入舞池,于灯红酒绿中开始扭动自己的人生。餐馆进进出出的都是上流人物,他们腆着缀满肥肉的肚子,怀里搂着或妖艳、或妩媚、或个子比自己高的女人调笑着。三五成群的公子哥儿正打得火热,吹嘘着自己情圣一般的生活,生怕别人的感情事迹多过自己。小商贩们也要争取谋划自己的事业,他们推着商品大声地叫卖,尤其是在一群达官贵人的面前。他们最懂的便是那些人的攀比心理。
如此热闹的场面,对于刚下车的叶夕而言,就像是个初生的婴儿,她懵懂地望着白亦尘,又看看子渊子璐。可是,他们的脸上除了自然,再也看不出其他。她有些紧张地拉拉子渊的衣角。
“子渊,我想回家。”
“小夕,放开自己,我们会陪着你走出来。有亦尘哥哥在啊!”子渊握握叶夕冰冷的手,她们都知道她怕什么。换做自己,或许也一样吧!
“嗯,好。”很简单的回答,之后便是沉默。是啊,有白亦尘在,就好。
叶夕回头,白亦尘也正看着她。虽然他面色正经,可眼睛里的笑意是掩饰不了的。这次,叶夕没有回避,而是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笑了起来。
“好啦,你们俩别再含情脉脉的了。真当我们不存在呢?!亦尘哥哥,你的朋友应该到了吧!”子璐撇撇嘴。还真是受不了她们。
“走吧,他们已经在里面了。”白亦尘走置叶夕身边,自然地拉起她的手往前走。叶夕心惊,想挣脱这样的不自在。可他却头也不回地走着,手上的力道依旧握得紧。既无用,她也就只好红着脸跟在他身后。没有谁看到白亦尘嘴角的笑意,也没有谁瞧见叶夕眼里的幸福。子渊子璐只在后面盯着起先别扭后又匹配的俩人,对对眼,然后大声笑开。
舞厅是个高雅且也低俗的地方,是谈生意,能享乐的场所。纠结而矛盾,其实,人生何尝不是这样?
离舞台稍远的角落,坐着几个年轻有型的男子,他们中间还有一朵清雅脱俗也艳丽逼人的花。不知在说着什么,偶尔笑开举起手里的高脚杯相碰,后一饮而下。
白亦尘看到几人的身影,慵懒地笑了。他放开了叶夕的手,感觉到身边的眼睛有些失落时,他低下头在她耳边呢喃:“待会儿可要配合我哦,不然…..呵呵。”说着,手就攀上了她的肩。夕夕,我希望你好,也只想和你一起相守到老。我想,若是我正式向你提出,你一定会犹豫。我只能如此。
叶夕不解,正要问,他修长的食指轻轻放在她的樱唇上,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叶夕莞尔一笑,这可让白亦尘愣住了。无论何时,她总是那么耀眼。心里想着,他讪讪地回头,干咳了几声;似乎只有在她面前,自己才会丢丑。看着子渊子璐走近,便带着她们仨人越过几座客满的桌,径直朝着正在嬉笑的几个熟悉面孔走去。
“哎哎,瞅瞅,咱们的白大少爷姗姗来迟的原因,怕是为了三位漂亮的小姐吧!雨泽,你还说他可能有事,就你袒护着这小子!你看他,艳福可不浅呢!”因着这话,所有人都回头,望着后面站着的一男三女。
子璐觉得这话有些刺耳,她刚才还埋怨白亦尘重色轻友,走那么快,害她脚背崴了一下。正火着,这人便不知死活地来了那么一说。她抬眼望去,柔和的灯光下站起一个穿西装的挺拔男子,清秀的眉目一点一点映入眼帘。猝不及防地,心忽然一震。他那一双仿佛可以望穿前世今生所有哀愁的耀眼黑眸,笑起来如弯月,肃然时若寒星。直挺的鼻梁,唇色绯然,轻笑若鸿羽飘落,侧脸的轮廓如刀削一般,棱角分明却又不失柔美。子璐觉得脸有些火辣辣的,应该是里面太闷了。她想。
“承洋,需要我介绍几位漂亮小姐的名字吗?或是,你就让我们那么站着?”白亦尘还是那副慵懒的样子,只是,这样的他给人别样的感觉。
宋承洋摇摇脑袋,朝白亦尘挤了挤眉,朗声笑了起来。白亦尘揽着叶夕的肩绕过他,拉开一个椅子让叶夕坐下。子渊子璐也跟着入座。
“各位,好久不见!”白亦尘在叶夕身旁坐下,抬起斟满酒的杯子,微微一举,仰头喝完了它。
这是几人相交多年的默契,迟到的人自罚一杯。他们可是老早准备好了。白亦尘每次都迟到,喝酒也就爽快。宋承洋偶尔一次却也赖着让白亦尘喝下。名曰:白大少爷混得落魄,赏酒一杯。
“介绍一下,这两位是我妹妹,可要记好了,我只说一次;蓝色衣服的是子渊,浅绿衣服的是子璐……..”
“等一下!这位就让我来猜吧!”宋承洋起身,打断了白亦尘。众人好笑地望着他,每次跟他一起,仿佛就有使不完的精力。
“她…..是你未婚妻!你回来后在一次聚会上遇到她,对她一见倾心,然后死缠烂打,用尽你缠人的功夫,终于虏获芳心,你们说通了父母,今天来是要告诉我们你们的婚期!对不对?”宋承洋喋喋不休,说得好像他就是当事人一般。子渊子璐听着,大大的眼睛里装满了不确信,她们对了对眼,这男人也太神了吧!
白亦尘神态自若地望着宋承洋,他的想象力一向很丰富,只是这次让他说准了个大概。叶夕羞红了脸,想要说什么,白亦尘却在桌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承洋,你小子有打听过我?”白亦尘抬抬眉毛,懒散地靠着椅背,伸手揽过叶夕的肩头。“我未婚妻,叶夕!”
“什么??”所有带着笑意的脸都在白亦尘这句话后发出同样的疑问。宋承洋更为夸张地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指指他们,又指指自己。
叶夕愣住。未婚妻?这算是在求婚吗?现在的自己可以吗?还是因为他见到朋友时随意的玩笑?她皱了皱秀眉,心底有一丝失落,身上也凉了起来。感觉肩头力道大了许多,她抬眼望着正看向她的白亦尘。现在的他很严肃,墨玉般的黑眸深邃中带有柔情,仿佛就要把自己吸进去。他低头在她耳边低语:“夕夕,我只想与你相守。”叶夕颤了颤,眨着漂亮的大眼睛,那里面由疑虑到挣扎,再到释然,后是浅浅的雾气。她咬住下唇,不知该说什么。白亦尘低笑着附耳道:“你如此不心疼自己,那换我咬是否可以?”叶夕面红耳赤地将头埋了下去,白亦尘大声地笑了起来。
“不是……那个,我只是瞎说的!你也不用配合得那么好吧?”宋承洋摆摆手,看向面无表情正喝着酒的秦雨泽。再把目光移到今晚成为焦点的俩人身上,见白亦尘慎重地朝他点头,他假笑几声,赶紧坐了下来。
子渊子璐自顾地吃着桌上的东西,不管他们是疑问,是反对还是赞同。这才是真正的把自己置身事外。
叶夕觉得前面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现在是炎炎夏日,却有说不出的冷。她抬眼,对上了一双阴郁的眼睛。对,是阴郁。这让叶夕不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男子有着略带金褐的黑发,面容英俊温雅。高挺的鼻子、细腻的唇角,他的脸上堆满了温柔。只是,这样的温柔出现在有鹰一般眼睛的男人身上似乎太不协调。他身着黑色中山服,右手摇着高脚杯,正微笑着凝视叶夕。叶夕快速低首,心里对这个男人有了排斥。
白亦尘感觉到了叶夕的不安,力度又很适中地大了一分,不会勒疼叶夕。
“宋承洋,秦雨泽,钱远帆,楚清;我的几个好哥们儿;雨泽是唯一的玉人。”白亦尘做了简单的介绍,双方微笑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叶夕再看了一眼名为楚清的男子,他还再对自己微笑,出于礼仪,叶夕点了点头,便回首听着子渊子璐的谈论。
感觉气氛有些僵硬,宋承洋和叶夕换了位置,与两姐妹耍起了嘴皮子。大家偶尔发笑,可空气里还是有丝怪异。叶夕看了看正与楚清交谈的白亦尘,又将眼神移到那名叫秦雨泽的女子身上,她淡淡地喝着酒,余光却是盯着白亦尘。钱远帆则是望着杯子里的酒一言不发。
奇怪的几个人。叶夕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