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易此时根本不知道做什么才好，要是换做其他人，他甚至还可以理直气壮地去理论一番，但是对面坐的是他的父母，养育他而且对他抱着所有希望的父母。他不知所措。
“给我！”母亲的话很短，但是王文易心中却掀起了巨浪。一般她有些微怒的时候，便会一直数落王文易，但是当她真的完完全全生气了的时候，她便不想说话了。她的母亲觉得她不想看到王文易，这就叫做眼不见心不烦吧。
王文易脸上有些发烫，但是他不愿意把录取通知书给曾妮，他怕他们直接便给撕了。
“我……我……我没有报数控专业……”王文易的声音很细，但是他已经觉得很大声了，“是成影……”
“你……你……”母亲嗖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咬牙切齿地指着王文易半天没有下文。
“好了好了……先坐下，别生气……”父亲轻轻对着自己的老婆说道，一边拉着曾妮的衣角，眉宇之间也满是苦涩，他几乎认定他的这辈子已经完了，因为他有了这个完全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儿子。
母亲开始拗了拗没有坐下去，后来几番拉扯，她才慢慢向后边靠去。腿靠到沙发的时候，她便向后倒，慢慢滑了下去，头别到一边不再看王文易了。王文易听到自己母亲的鼻息有些堵塞，仔细一看，她眼眶的确红了。
眼见母亲已经哭了起来，王文易一下子便急了，“妈……妈……我……我去学数控……”王文易突然哽住了，他不知道说什么好。
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母亲真的很爱自己，以前母子二人都说说笑笑，哪怕是吵起架来也一会就过去了，但是这次王文易看到母亲哭了，他发现自己竟然也想哭。
父亲平常不怎么抽烟的，他会抽但是烟瘾不大。这天他点燃了一支烟，默默地吸了老半天，没有说一句话。他旁边是正在啜泣的妻子，他前面，是这个不知道如何是好的不争气的儿子。
“你进去吧……”父亲像是狠狠压着要抽王文易的冲动，王文易看得很清楚，他夹烟的手，一直在颤抖着。烟头上的雾气一缕一缕升起，烟灰也随着燃烧火光的后移而慢慢洒落了下来。
王文易就是这些烟灰了，没有一个人在意，哪怕是不小心沾染到了鞋上，别人也会很嫌恶地毫不留情的将之挥去。
“爸……妈……”王文易还想等他们说什么，哪怕是他们狠狠骂他一顿甚至是打她一顿也好，至少他们打了之后内心舒坦一些，自己的愧疚感也会少一些。
他觉得这样比骂他打他更加痛苦，他觉得自己猪狗不如了，因为猪狗畜生都还有一些良心，但是他没有。
“你走吧，进去吧！”父亲的语气很苦痛，在他看来，读数控是王文易比较好的一个选择，至少比读成影强上百倍。读成影没有什么出路，到时候王文易回到家里边给别人打工，他学的那些拍这拍那的毫无用武之地，更别说赚钱了。
他们这一辈的人现实许多，钱是必须放在第一位的。
看了看别过头一直擦着眼泪的母亲，又看看埋着头吸了一支又一支烟的父亲，王文易觉得他们突然之间老了二十岁。岁月本来就把这两个兢兢业业老老实实的小学老师剥蚀得苍老无比了，现在看上去，二老更是岁月斑斑。
王文易又觉得自己像一个刽子手，正拿着刀一点一点割裂着他亲生父母的肉，比什么都狠毒。
王文易转身走了两步，脚好像是灌了铅，不是他不想走，而且他已经痛得没有力气了。
“等一下！”在王文易准备走到房间里边去的时候，父亲还是叫住了他，“什么时候开学？”声音依然很冷，但是这种话依旧被王文易当成了是关心，这个时候的王文易是最经不起这种关心的，顿时，他的眼泪突然潮涌了出来。
有的时候明明很坚强，但是别人突如其来的一句关心就很可能冲破心房的壁垒，然后，泪水决堤。
“哦……哦……”王文易没有回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滑，“九月五号报到，还有一周……”
王文易说完话在那里停了停，他等着父亲或者是母亲说什么，但是他好像等了好久都没有人说话。
回到了房间，他突然感觉自己很累，母亲如丧考妣的样子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一声一声的啜泣声就好象是子弹穿膛的声音，这种子弹是打不死王文易的，但是他却要一个人承受这种被子弹穿来穿去的折磨，很难受。
王文易躺在床上，通知书也扔在一边。他开始想他要不要现在就冲出去给母亲说他不去成影了，他知道父母双亲肯定是完全为了他好的。但是他现在残余的唯一的理智或者说是唯一的倔强，都让他不要放弃，他觉得，他侥幸，他梦想有一天，他能够通过自己的双手来改变这一切。可是，现在呢？
很多时候选择其实很简单，选择想要选择的东西很容易，但是放弃不想放弃的东西，却很难。虽然选择和放弃是同时存在的，也虽然，有选择便有放弃。
他还不是一个坚强的人，王文易也这样觉得，不然，李佩君也不可能轻易改变了他的想法与计划。
王文易揉揉脸，他的脸现在有些僵硬，他脑子里边很乱。李佩君的事情才过去没有几天，现在又是读书的事情。他开始相信中国那句古话，福无双至，祸不单行。果然，坏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人很难承受。
不过还好，王文易此时心中还有一线曙光，那就是成影带给他的希望，他努力遏制着自己，让自己不去想事情。因为这样他觉得自己对不起父母，自己的乐趣是不应该建立在他们的悲伤之上的，他明白他应该自我反省。
但是很多事情本身就不遂人意，有的事情想着不去想，就表示自己已经去想了。
王文易今天想了好多东西，饭都是父亲做好然后让他端到房间里边自己吃的。母亲还在生王文易的气，王文易也不愿意就这样低头认错。选择妥协也是需要看时机的，王文易心中暗自下了决定，自己好好拼搏几年，再大的苦也要吞下去，至于能不能作出成绩自己不知道，但是一定要问心无愧。而他现在，已经有愧了。
这天王文易想了一晚上，他几次挣扎着要不要去向母亲认错，他知道要是他现在去的话，父亲说不定能够托点关系还能够让他去学数控。但是当他一对比数控和去成影，心中的天平不自觉便偏向了成影，他自己认为，他在成影里边能够做出的付出，肯定比学数控好得多。
再说，他不愿意被别人牵着一辈子，父母把以后的路都铺好了，自己走上去也没有什么意思。趁着年轻，趁着有拼劲，他认定自己是应该闯一闯的，他叛逆地想到，他以为这便是成熟。
之后两天，王文易也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家里边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父亲张罗的。而且就算这样，他的父亲也没有和王文易说几句话，王文易听到的最多的，便是父亲的叹气声。
这几天王父的烟瘾变得特别大，有的时候一天甚至要抽掉两包烟。小学还没有开学，只是断断续续要跑到学校去开个什么会，因此他在家里的时间也特别多，但是他们二人好像有意避开王文易似的，即使在同一个屋檐下，他们见面的机会，都少之又少。除了那些不得不打个照面的情况，他们基本上是见不到的。
第三天晚上，他的父亲终于走进了王文易的房门。
“文易……”他叫住了王文易，声音有些嘶哑，好像很久没有睡好觉落下的顽疾。
“爸……”王文易看到父亲这个样子，心中有些不忍，但又不知道说什么。
“诶……”王玉焕轻轻的叹了叹气，像是抽烟的时候吐雾似的出了一口长气，“我查了查成影的相关资料，学费是一年６０００吧？”
王文易吃惊地看了看父亲，点了点头，心中更加难受了。
“拿着，”他递给王文易一张银行卡，他的手看上去有些干瘪发黄，“卡上有一万多点钱，你去学校之后还要买些生活用品，剩下的，就这学期生活费吧……”
“爸……”接过了卡，没有说话。
父亲想了想，又从钱包里边掏出３００块钱，“这些你也拿着，当成是路费吧，在学校省点用，你知道我和你妈攒点钱不容易。我想了想，你学那个也就学吧，不过你一定要用心点，在学校不要太浪费了，好好学点真本事，到时候实在不行我找点人，去我们这电视台打打杂也行……”他低着头自顾自地说道，语气有些低靡，像是在劝王文易，又好像是在开导他自己。
“一个人在外边吃好点，照顾好自己，你妈那边你也别担心，我尽量说服她。”父亲一边说着，一边点着头，“不要再像以前这样混了，你妈一直骂你说你不如别人不如别人，但是她私下是不服气的……她一辈子教了这么多学生，好的坏的都有，她私底下给我说过，你不比他们笨，你……你要做出点成绩来，知道不？”父亲说话的时候舔舐着嘴唇，他的嘴唇有些干，说话的时候都很是难受。
王文易一直呆在那里没有说话，他总是说自己的母亲怎么样怎么样，王文易知道，其实这也是他的想法。他们这一辈子总是觉得很多话难以对王文易开口，于是父亲便说母亲怎么样怎么样的，而母亲也总说父亲怎么样怎么样，这些王文易都懂。
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了，气氛有一些尴尬，却又似乎是理所当然，隔了半会父亲才开口道：“早些收拾好东西，去学校那边看一看，走的时候给你妈说一声……”说罢，又是看了看王文易，轻轻叹了叹气，这才转身轻轻关上门，慢慢走了出去，步履有些蹒跚。
父亲走后，王文易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他以前很少哭，但是这么久他哭得比他懂事以来的总和还要多。
他趴在床上，拿着枕头捂着脸，哭得歇斯底里的，枕头湿了一大片，身体一直抽动着，后来全身都抽不动了，从头到脚都麻了，哭起来更加难受了。
王文易脑子里边一直想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他一直以为母爱和父爱都是在一些细节的地方体现出来，但是他从来没有想到，亲情竟然也可以来得这么强烈，他哭了，哭得比什么时候都伤心。
王文易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他偷偷给自己许诺，以后不管什么情况，自己再不能哭了，他要做一个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一个让父亲母亲都满意的男人。
这一夜王文易又失眠了，他第一次考虑到自己今后，第一次这样现实地去想自己以后的事情。他决定了，以后无论多大的困难，他都要一个人扛下来。
他会长大的，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