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现代的书店以承古风,藏得像古代的清白闺女。除了新华书店这种国家认证的“有夫之妇”敢抛头露面之外,其它书店足不出户,不知道藏在哪个小巷的阴暗处。
楼雨洁带小年迷宫似地在小巷子里乱窜,终于到了一家叫“书香”的书店。书店是大木门,水泥阶梯,从外看内,明里看暗处不清楚。小年有被欺骗的感觉,原来就是这个地方。
楼雨洁说:“进去吧,这家书店的书比新华书店的书还要多。”
唐小年见楼雨洁进去,只好跟进去,一进门,“喷”地,一股什么味道迎面扑来,仿佛要把他推出去,忙拉着楼雨洁,问:“这是什么怪味?”
楼雨洁微笑的说:“书香味混合人气味。”
唐小年这时才适应这里的光亮,看去,这家书店还算大,足有上百平米,门口放着一张破烂的大木桌,算是收银台。里面坐着一个六十来岁的老人,正埋头看书,只能看见他满头的白发和支着眼镜的鼻梁。来了人也不抬头看一眼,眼神像是让书囚禁了似的。
难怪楼雨洁说这里书多。仔细看去,除了应有的过道之外,余下的地方全是书,四壁连在一起的书架,中间竖着四、五、六、七个书架。角落,人迹少的地方也摞着一堆堆书,而且这层天花板出奇的高,足有七八米高。书架子还是拔地而起,差一点就要顶到天花板上的白水泥,这样高的书架上满是书。
楼雨洁微笑的说:“很多吧,而且全面,价格还很实惠。我家里的书差不多都是从这里买的。”
唐小年拎着袋子惊奇的走了一圈,发现书架下面横放着几条短长的凳,上面三三两两都有坐人,而且年龄都不小,好多人边看书边抽烟,烟雾缭绕弥漫,充斥在书店里,真实的连空气都若有实质化地冲挤着人。他想到那怪味名叫什么,是小说里常用来形容读书人的“穷酸”。这种味道历经千百年,都认为已经烟消云散了,没想到还留下来一股氤氲在这里。
楼雨洁拉着小年到中间并排书架的最末一个,说:“上次说要给你看的书这里就有,你来帮我找一下。”
唐小年问:“叫什么名字?”
楼雨洁不高兴,说:“这么快就忘了啊,是《倾城之恋》,张爱玲的。”
楼雨洁一伸手,从小年的记忆里抓出来这件事,让他清楚的想起来。说:“没忘,就是没有反应过来。”他记忆的链条常被这样粗暴的折一段拆一段,然后补一段,早就没了反应。
楼雨洁说:“帮忙找一下,我去叫老板拿梯子。”
唐小年点头,说:“你去吧,我先看看。”他见楼雨洁离开,就放下手里装衣服的袋子,挥甩着发酸的手臂,想:“女人不单会制造人,还会制造麻烦。”轻轻用脚蹬蹬地下的袋子,当是出气。”
他气也出完了,就想找一些气来出,眼前正好放着一本《自清自叹》,是朱自清的散文集,他知道朱甫大明,伸手去取下来,想感受一下这名气的重量。见封面全白,上面只用钢笔标注书名《自清自叹》和原著名,原来是被人用硬纸片包裹起来的。打开来,书名却不一样,是用方正的宋体打印的“朱自清散文集”。他想是谁这么无聊,好好的改什么书名,像是女人在化妆。翻开《序》和目录,第一篇是《匆匆》,篇幅不长,正和他的口味,发了几分钟才算看完,回想起来,像筛子似地,只在记忆里留下像“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是有人偷了他们罢。”“我不知道他们给了我多少日子,但我的手确乎是渐渐空虚了。”“在逃去如飞的日子里,在千门万户的世界里的我能做什么呢?只能徘徊罢了,只有匆匆罢了。”和“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的回去罢?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白走这一遭啊?”这些句子。感觉不出有什么好的,要是自己也能写的出来。
翻到下篇《说梦》,思想像是吃饱了撑着,不想再看,然后随便翻了几个下一页,又见到诸如《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航船中的文明》、《正义》、《春晖一月》和《荷塘月色》等篇目,但都没再看。放回原处后又四下里找起来。发现除了《自清自叹》外,还有另一些巧立名目的大家文集,像《树人树国》、《冰心玉壶》、《自矛己盾》、《海浪》等,还有一本叫《三毛短发》,他一看就觉得反感,目光上调,对上的是一本《唐情送爱》的书。
他好奇的手失去控制,拿下来让好奇得失控的眼睛看。原来是又一本包皮——包上硬质纸外皮的《唐诗宋词精选之情爱篇》。对“爱”他敏感的要打喷嚏,翻开来第一篇是唐人张籍的《节妇吟》。
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
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
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
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他看得浑身打颤,冷战连连,想这书不适合自己看,陆同游勉强看得,正要放回去,斜地里横出一只手,他的手被抓个正着。看见是楼雨洁,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找到《倾城之恋》,所以才看这个的。”
楼雨洁点点头,说:“我知道那书在架子上面,等老板搬梯子才能够得到。我看看这是什么书。”
小年不敢让人知道自己看这书,可是自己没准备好的手,食指还夹在书里。被楼雨洁抢去,忙否认说:“我没看,我没看。”
“‘唐情宋爱’,哦——。”她几个调的换,羞得小年要把头也插进书缝里。“嗯!是《节妇吟》,我会背,我会背。”说着把书合上,对着小年徐徐念出来。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背完,问:“厉害吧。”
小年忙说:“厉害厉害。”
楼雨洁说:“没想到你也喜欢这样的诗,那我建议你去读李商隐的诗。”
唐小年羞愧的分不清是与否,不喜欢也不敢说,喜欢更是不敢说,只好转移话题,问:“梯子怎么还没到。”
楼雨洁买了书,小年想抢着付钱,但没钱,只能限于想想,不敢真抢,然后出了书店回家。路上,楼雨洁问他还记得《节妇吟》吗。他原来有记一两句,但都被之前害羞死了。现在一句也想不起来,又不敢说:不记得,只好回答:“记得几句。”余下的“但现在都忘了。”这些又只能拿来当做记忆的食粮,仅供思想交流。
楼雨洁说:“那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唐小年以为这个故事是对自己的奖励,实在是受之有愧,说:“好啊!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楼雨洁想了有一会,才慢慢的说:“有个女人受封建婚姻迫害,离家出走,和一个男的相遇,他们在一起很开心,谁也离不开谁。后来女方的家长找到了她,强迫带她回去完婚。她原来不肯的,后来又答应了。结婚前一天她给那个男的打电话,电话通了,两个人却没有说一句话,——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唐小年摇头,说:“不知道。”
楼雨洁说:“这叫‘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她看了小年一眼,又说:“过了很久,女的终于先开口,她说‘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唐小年忙说:“这我知道,是《节妇吟》里的句子。”
楼雨洁点头,说:“没错,你知道那男的怎么回答的吗?”
唐小年来不及摇头,楼雨洁就已经接着说:“那男的也念了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小年听完大叫肥皂剧害人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