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贾珠突然病倒,一连请了许多大夫来看,但贾珠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更加严重。贾母心急如焚,责骂下面的人不中用。王夫人整日以泪洗面,眼睛哭得红肿,跪在佛前诵经念佛,期盼贾珠早日痊愈。李纨陪在贾珠的身边,照顾贾珠,几日未曾合眼。贾珠病重,鸳鸯的心里也隐隐作痛。王夫人无暇顾及鸳鸯,但鸳鸯依旧觉得提心吊胆。
一日午饭,贾母面对着满桌的菜,没有丝毫胃口。吃了几口饭,便把碗筷放下,命人把菜撤了下去。丫鬟们见贾母心情不佳,也都屏声屏气,不敢多说话。贾母站起来,颤巍巍地走到门口,扶着门,望着外面的天空,口中默念:“老天爷,求求你,保佑我的珠儿,我愿折寿十年,以求得珠儿的平安。”
一个丫鬟匆匆忙忙地跑来,口中喊道:“老太太,有救了,有救了。”玻璃走出去喝道:“慌慌张张地做什么?这么大声,别吵着老太太。”贾母听见,让那丫鬟上前来,问道:“你说什么有救了?”那丫鬟回答道:“外面来了一个道人和一个和尚,说是能够治珠大爷的病。”贾母原是心怀希望,听到是和尚与道人,又再一次失望。鸳鸯走上前,对贾母说道:“老太太,咱们是不是应该让那道人与和尚来替珠大爷看一看,或许真的有用呢。”贾母瞥了鸳鸯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罢了,让他们给珠儿看一看吧。”丫鬟领命,又匆匆地离去了。
贾母更衣,带着丫鬟们往贾珠住的院子去。那道人与和尚已经看过贾珠,站在院子里,疯疯癫癫地笑着。贾母走进去,见了那两个疯人一般的来客,不由得皱了皱眉。那道人与和尚见贾母来了,便走上前来,笑道:“老太太,大喜大喜啊。”贾母问道:“我的孙儿病得如此严重,何来大喜之说?”那和尚道:“恭喜公子即将脱离炼狱。”贾母听了这话,又流下泪来,哭道:“大师,求求你们,救救我的珠儿吧。”那道士笑道:“老太太不必担心,公子必会痊愈。”贾母道:“还望大师指点。”那道士笑道:“公子命中注定无法在家久留。若是离家,身上之病便能消失。”贾母不解,问道:“大师可否说得更明白一些?”那道人与和尚又大笑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径自走了。
待那道人与和尚走后,贾母走进贾珠的屋子。屋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有些闷热,密不透风。李纨坐在贾珠的窗前,握着贾珠的手,呆呆地看着贾珠。贾母走近,轻轻地唤了几声,李纨方才回过神来,放开贾珠的手,站起来,向贾母请安,但一弯腰,便觉得头晕目眩,晕倒过去。鸳鸯和鹦哥扶住了李纨,又有几个李纨的丫鬟走上前来,把李纨抬到另外一间屋子的炕上,让李纨休息。几个老婆子又急急忙忙地去叫大夫。
贾母站在那里,见这样的情景,不由得又伤心起来。鸳鸯搬了一张凳子,轻声地对贾母道:“老太太,坐一下吧。”贾母擦了擦泪,扶着玻璃的手,坐了下来。
“鸳鸯?是鸳鸯吗?”贾珠突然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唤道,“鸳鸯在这里吗?”鸳鸯吓了一跳,转过头去,恰好看见贾珠正在望着自己。贾珠伸起一只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的手,指向鸳鸯。鸳鸯站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去吧。”贾母对鸳鸯说道,“他在唤你的名字。”鸳鸯回头看了贾母一眼,见贾母的眼神竟是哀伤与慈爱,也便点了点头,走近贾珠的床,握住了贾珠的手。贾珠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微笑,问道:“太好了,你还在这里。太太没有为难你吧?”鸳鸯点了点头,回答道:“没有。我很好。你不用惦记。”贾珠听了这话,无力地笑了笑。
贾母走过来,俯下身子,问贾珠道:“珠儿,你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你就告诉我。”贾珠淡淡地笑道:“孙儿不孝,让老太太担心了。”贾母垂泪道:“快别说这样的话。你早些好起来,那就什么都好了。”贾珠的呼吸声很急促,休息了一会儿,又开口说道:“老太太,我想去清虚观。”贾母看了鸳鸯一眼,眼神里充满了疑惑。鸳鸯也不解,问道:“珠大爷,你为什么想去清虚观?”贾珠只是说道:“我想去清虚观。”然后便没有了力气,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走出贾珠的院子,贾母问鸳鸯道:“那个清虚观,对于珠儿来说,有什么意义吗?”鸳鸯仔细想了想,亦想不出,只得回贾母道:“我也不知道。”贾母细细地打量了鸳鸯一番,然后叹气道:“既然他想去,那我们就陪他去一趟吧。”
贾珠提出要去清虚观。王夫人虽然心里不愿,怕贾珠颠簸受累,病情加重,但贾珠坚持称要去,贾母也同意,王夫人便不再多说什么。李纨因照顾贾珠,身心俱疲,卧病在床,无法一同前去。贾政虽然反对,但碍着贾母的面子,也不便多说什么。至于其他的人,更没有敢阻拦的。于是,贾母命人准备好一切,带着贾珠,离开贾府,前往清虚观。
再次来到清虚观。这是鸳鸯第二次来到清虚观,没有上一次那么新奇,也不像上一次那般大架势。这次的随行人员虽然亦很多,但大家都知贾母心情不好,知贾珠病重,所以带着一股悲凉的气氛。
令人惊异的是,贾珠自离开贾府之后,身子渐渐地好转起来,待到了清虚观,丫鬟们来扶贾珠下马车,贾珠竟然不用人扶,自己走了下来。贾母见了这一幕,不由得自言自语道:“或许那道人与和尚说的是对的。”
这天并非正经日子,清虚观没有法事。再加上贾府事先派人来关照过,清了场,故清虚观里甚为安静。贾母与贾珠坐着,听道士们做功课,时间便这么慢慢地流逝。鸳鸯站在贾母的身边,看着贾珠的侧脸。她想起自己第一天见到贾珠时候,贾珠说话的声音格外的温润而清新,仿佛一缕和煦的阳光照入自己的心田,清秀的脸庞几乎没有半点瑕疵,面如冠玉,眉如墨画,目若秋波,鼻梁端正挺拔,嘴角带着暖暖的微笑。而如今,贾珠面色苍白,眼袋浮肿,脸颊瘦削,斜靠着坐在那里,一副憔悴的病容。鸳鸯突然觉得鼻子酸酸的。
坐了一会儿,贾珠突然开口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我想离开这个家。”贾母一时没有听清,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贾珠的嘴角带着惨淡的笑容,又说了一遍:“我想离开这个家。”贾母愣了愣,问道:“为什么?珠儿,你不喜欢这个家吗?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你告诉我,我来替你解决。”贾珠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觉得累了。从懂事起,我一直生活在这个府里。吃穿用度虽然不凡,但总觉得被禁锢住了。该做什么,该怎么做,都是听老太太、老爷、太太的话,自己是一点都做不得主的。因此我才积了满满的心事,也因此才积了那么重的病。”贾母听了,满脸忧愁,对贾珠道:“珠儿,这些事,我们都是能解决的。等回去了,我同你爹和你娘好好谈谈,你想做什么,想怎么做,我们都依你,好不好?再说,你如今不是一个人了,你有你的新婚妻子,你怎么能有这样的念头呢,你让她怎么办?”贾珠低头道:“我知道,我对不住李纨。当初要娶她,都是长辈的意见,我没胆量驳。早知如今无法忍受,当初就该反抗。”说着,贾珠抬头看了鸳鸯一眼,鸳鸯赶紧把目光投向别处。贾珠惨淡地笑了笑,继续说道:“老太太,若非孙儿实在无法承受,不然也不会向您提出这样的要求。孙儿知道,是孙儿不好,孙儿不孝。”贾母摆了摆手,叹气道:“别说了,什么都不要再说了。让我先想一想。”贾珠便站起来,向贾母作揖,然后走了出去。
贾母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开口对身边的丫鬟们说道:“你们都退下吧。”鸳鸯正要跟着其他丫鬟们一同离开,又听见贾母说道:“鸳鸯,你留一下。”鸳鸯的心一沉,只得留下,听候贾母吩咐。贾母待众人都离开后,对鸳鸯说道:“你事先知道,对不对?”鸳鸯疑惑地问道:“老太太,您指的是什么?”贾母道:“珠儿方才所说的,是否与你商议过了呢?”鸳鸯吓了一跳,赶紧在贾母面前跪下,说道:“请老太太明察,我与珠大爷根本就没有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贾母点头道:“我知道,你不是一个会说谎的孩子。只是珠儿,实在是让我忧心啊。”鸳鸯道:“老太太莫要心急。我想珠大爷或许是一时病糊涂了,才说出这样的话。待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或许便会明白老太太的苦心。”贾母道:“但愿真的能够如此。珠儿从小就是乖孩子,如今大了,却越来越不让人省心。”
两人正说着话,突然听见外面有丫鬟的叫喊声:“老太太,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贾母皱了皱眉,鸳鸯便走过去,让那两个丫鬟进来。那两个丫鬟跪在贾母面前,哭道:“老太太,不好了,珠大爷不见了。”贾母听了这话,一下子站起来,急道:“那你们还愣在这里做什么,快去找啊。”其中一个丫鬟举起一封信,递给贾母,说道:“珠大爷留下了这个。”贾母接过去,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请恕珠儿不孝。我走了。不用来找我。”贾母愣了愣,喘不过气来,晕厥过去。鸳鸯赶紧扶住贾母,不让贾母摔倒。
贾母缓了一口气,对那丫鬟道:“你先不许张扬。”那两个丫鬟知道事态严重,也不敢多说什么,只是垂手站在一旁。贾母坐在那里,沉思着,突然抬头对鸳鸯道:“这件事,谁都不许说出去。一定要严加保密,按我说的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