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少年前了，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下着很大的雨，母亲在尚书府的门前长跪不起。她从琼州一路北上至郦阳，带着一身任凭暴雨淋漓也洗不去的狼藉，希望能够得到外祖父的原谅。
曾经在深闺中，她总是在绢帛上缀满无数梦境中的小桥流水与翠烟落日，寄托着她在这个世界上从未真实出现过的思念。
她原本可以在郦阳的丝竹缭绕与筝磬低回中，呵护着这个柔婉的梦幻直至终老。在现实中依旧好好作永享荣华与娇宠的陆夫人，恬静地坐于初春的窗前，劈一根绵长的丝线，在戎装袖口或衣领中为即将出征的丈夫绣一朵初绽的桃花，浸满她虔心的祈盼。在某个温暖的清晨或傍晚，像很多母亲那样，对盘绕膝前的儿女幸福地夸耀着他们的父亲。
可她却选择了背离这一切的方向，只为了能真实地听到那桥下的水声，嗅到遍野的花香，只为了能纵马于梦中草长莺飞的季节，她热衷于这样的美好，所以不惜一切的离去。
其实这并没有错，尽管她后来总是说她错了，她不该做如此大逆不道的事，不该离开郦阳，不该去琼州。
不该……
不该……
她说了那么多的不该。
其实，有些事也许原本并无对错，只是渐渐地，后悔替代了最初的兴致，错才就此而开始，无休止地凌迟着之后的人生，折磨着已经疲惫不堪的魂魄，直至离开这个世界。
她最大的不幸，是她不惜一切任性的选择，最后却以无尽的懊悔而告终。
在郦阳，元鄂阳是个别样的女子，一颦一笑曾牵动着多少人的心魄。
她曾扮作男儿纵马飞驰，沿途撒落下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她和墨客对酌畅饮，吟诵诗章，兴致好时还会执起软狼毫蘸了酒水在桌上挥洒书写，落笔生香。
她那双弹琴的手，却更喜欢舞弄陆靖勋的剑。寒光凛凛的剑刃，在她的手中，被灌注进属于女子的灵动和俏皮，好似也能舞出一段乐律般的韵致，惹人喜爱。这景象映在和她同日生的那个少年的眸中，生生地化作了一汪春水，不断地从他的心底盈上来。
她偶然的敛首低眉，一双长睫如同蝴蝶的翅膀，铺满她水样的双眸，越发撩拨着少年初萌情种的心湖……
然而，这仙子般的元鄂阳选择了离去，还是以世人最为唾弃的方式逃离。她丢掉了尊贵的身份及尚书府的庇护，丢掉了所有，可那幅幻想中的画卷还未来得及从梦中移至眼前，便永远的在记忆中支离破碎了。
寻常百姓人家，会弹琴吟诗自然无碍，可是更重要的是，她必须会女红，会淘米洗菜，会摆弄纺车，会采桑养蚕，会很多很多东西。
而对于身居官宦之家，心性中已经浸透了无法掩饰的倨傲的母亲，这些却是怎么也做不到的。祖母曾经这样与邻里描述过母亲，“她啊，都不曾给仲秋盛过一碗饭。”
这就是母亲，她可以不顾一切跟着邢仲秋逃到琼州，将自己的所有都交给他，却从不曾在心底将邢仲秋当作是自己的丈夫。她即使在临终的时候，对父亲都是不屑的，父亲，不过是当初尚书府的一个不起眼的舍人，一个食客，甚至是她的一个下人。
她的别样和美丽，她的诗词，以及她手指抚过琴弦流淌出的哀怨或期盼，祖母是不懂的。祖母在乎的只是她从来都不曾为自己的丈夫盛过一碗饭，斟过一杯酒。
时日渐长，祖母对那尚书千金的身份的忌惮终于被耐心消磨的荡然无存，于是母亲的生活便越发凄楚起来。
母亲对故土无法割舍的挂念，终于在某一天，在祖母又一次冷言冷语中忽然飙升至了极点。她如同当初离开郦阳时一样决绝不顾所有，拿着她为数不多但是已经倾其所有的细软离开琼州，心存无望的侥幸，踏上回故土的路。
然而郦阳是无情的，坚硬的砖瓦，映衬着她单薄的身影是那样孤独而无助，阳光太过刺眼，叫她几乎睁不开眼睛。这座生活了十四年的城，却不过短短两年的光景，就再也没有容纳她的地方。曾经熟悉的一切，别后重逢，却满是敌意和驱逐的味道，当然还有意料中的嘲讽。
那晚，郦阳的天也下着这样的雨，以同样的方式捉弄着母亲。
母亲在尚书府的门外跪了那么久，后来门终于开了。原本以为终于有了可以得到原谅的机会，可出来的人是府里的家奴，熟悉的面孔带着陌生的神情，将她扶进牵出来的一辆油壁车中。
那马车行驶的方向是城外的荒郊，家奴在不见人烟的地方将她放下来，给了她一包银两，给她指了一个方向，说再往前走就是宜城，那里可以雇得回琼州的马车。
母亲立即就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她只是觉得自己明白得太晚，真的太晚了。她目送尚书府的马车疾驰而去，然后将这些钱埋在那片荒野中，她离开郦阳那么久，直至这个夜晚，才将所有关于郦阳的牵念全部埋葬。
母亲重回到琼州的时候，正好是一个清晨。她出现在家门前的那一刻，正坐于饭桌前的父亲愕然地目光像是钉在了她的身上，盯着她看了很久，然后沉默地低头去喝青瓷碗里的米粥，他大口大口地喝，眼泪也大颗大颗地掉落进碗中。他瘦了很多，脸颊凹陷的轮廓冒出青青的胡茬，叫看着的人想要发疯。
母亲在桌前站了很久，等待着丈夫的责问。可父亲直至将那碗粥呑尽然后摔门而去，半个字都没有问。
祖母摆好她的碗筷，将那米粥细细地盛入她的碗中，看她坐下后，才说了唯一的一句话“你已嫁为人妇，凡事需思量，莫要再率性而为了。”说罢朝着桌子的另一边指了指，“想想你的孩子。”
她望过去，就看见女儿正用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望着自己。那张和她酷似的脸，似乎正替代儿时的自己责问此刻的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选择，选择了之后又承担不起这背后的代价。
直至那一刻，她才第一次认同了祖母的话，她已经是母亲了，那扎根于骨子里的率然心性，至此，可以连根拔起，可以永别了。
其实，母亲用尽一生，也不过拔除了枝叶而已，那坚韧的根系是与生俱来的，最终和由此而生的懊悔一同沉淀在她的遗骸中，共眠于那片桃花林的泥土里，直至彻底的消融。
多年后的郦阳，同样嘲讽的雨夜，昭儿忽然心生这样的猜测，当初母亲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可曾想起过那个总是被自己甜甜地唤作靖勋哥哥的人，他如果知道她已将自己交付他人，会不会难过。
后来去了琼州，她在长吁短叹悔恨连连，无可救药地怀念郦阳，并且对陆靖勋挂心不已之时，可曾想起过整日面对妻子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的父亲。
深情如父亲，总是想要这个叫元鄂阳的女子依然露出在郦阳时的明媚笑靥的父亲，他整日面对这样的妻子，会不会难过。
父亲，这究竟是谁的错，难道真是你的错，是如祖母所说你不该带母亲走，还是如外祖父所言母亲不应该和你走，还是如陆家所恨是你导致了陆靖泽的死，或者如母亲所怨，你不应该去赌，不应该卖了弟弟。
父亲，也许活在这样的世上，一切都可以淡然。只是想起你的时候，禁不住心如刀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