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董小婉的声音却悠悠传来。
“婉儿这里倒是还有些体己钱，不若都借于顾公子，给圆儿赎了身，也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心下宽慰些，便算是不枉我们姐妹一场了。”
她这话音刚落，钱妈妈便叫唤了起来：“我说婉儿啊，这可使不得啊。明明圆儿跟了那张公子，是天大的福分，倘能有个名分，那还不是吃好喝好，这一辈子也就算有了着靠。这康庄大道放着不走，你偏要叫她去跟了那姓顾的，这怎么使得？”
董小婉低下了臻首，轻轻地说：“钱妈妈言重了。顾公子是风光霁月的君子，雅量高致，必不会委屈了圆儿。”说罢任凭钱妈妈舌灿莲花，也一言不发，一副打定主意的样子。
听着听着，一旁的刘文元便皱起了眉头，他在苏州为官三年，经营日久，何时被人这般忤逆过。尤其他志在必得的董小婉，和那个姓顾的穷酸书生明显暗通款曲，更是让他当众下不来台，恼怒万分。哼，不识抬举的东西，在这苏州地界，一个青楼贱籍也想当众拂我的意思么？
他淡淡看了一眼峨眉淡扫，看不出喜怒的董小婉，笑道：“刘某本是美意，未料到董大家如此不喜。也罢，区区五百五十两银子，刘某还不放在眼里，但既然是董大家出资，刘某就不便拂董大家的面子了。”他扫了一眼一旁以为事了的众人，话锋一转，道：“但是，若是张贤侄诚心求凰，刘某添为长辈，还要请董大家考虑到贤侄一片赤诚，思虑一二。”说完便对着一旁的张玉成说道：“张贤侄，还不快向董大家表明心迹？”
张玉成见刘文元又点了自己的名，不由愁苦起来。他是张家大公子，人人知道他中意于小小姐，算是徐府一派的中坚人物。原本徐府和知府，虽说不大对路，可明面上的客气礼仪，还是要做足的。以刘文元的身份地位，真要吩咐什么，张玉成就是客客气气应了，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可是这刘知府今天也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如此顾惜羽毛地逼迫一个青楼大家，他若还应和着去做这般自毁名声的事情，可就要遭人唾弃了。更何况如今站出来和刘文元对着干的穷酸书生，竟然是徐府新聘的西席，硬究起来，还算是自己的师长呢。哪怕眼前这个圆儿姑娘长得再水灵，他也要顾忌徐府和自己张家的立场，这刘知府的吩咐，还真就不敢应下来。
可是不应下来，也不能一口回绝了。张玉成现在是一百万分的后悔，他野心不小，却是个优柔寡断的性子，平日里在下人眼中鲜衣怒马，在长辈眼中孝悌忠良，在平辈眼中风流潇洒，一直顺风顺水的，倒还不显。可是近日碰到这需要决断的当口，却开始拖泥带水，犹犹豫豫起来。悔刚刚一开始就没有严词拒绝，眼下让刘文元和钱妈妈把话一唱一和说到这份上，再去拒绝，可就是赤裸裸地打知府大人的脸了。这般行径，或许徐子宁做的，可他张玉成，却不是有这种胆色的人。
正是两难之间，整个船厅中的沉默却让他觉得万分难熬。许是急中生智，许是权宜之计，额头冒汗的张大公子，还真突然想出了一个自觉两全的法子来。
刘知府的虎须，眼下万万是捋不得的，自己不如先应下来，把这个小美人买下来。待到过了风头之后，再将她转赠给顾西席，如此，既全了知府大人的脸面，又卖了徐府的人情，还讨了董大家的欢心，是为万全。
说到底，还是这张大公子优柔寡断的性子发作，才想出这么个先把眼前难题应付过去，再慢慢想办法补救的不是办法的办法。
张玉成自觉得计，赶紧开口道：“谢刘大人美意，圆儿姑娘风姿卓绝，玉成真心仰慕，为表赤诚，玉成愿出价白银一千两，为圆儿姑娘赎身，还望董大家成全。”嘴里说着，还瞄了一眼那边梨花带雨的陈圆圆，心里暗叹，真是个美人坯子，可惜这般一闹，纵然买回家去，自己也是万不能动她了，真真是可惜了。至于一旁宾客们异样的眼神，眼下这般情景，也顾不得了。
可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旁的钱妈妈就赶在所有人开口之前跳了出来：“张公子真是客气了。圆儿那丫头的卖身契啊，原是在我身上的，张公子若要，拿去便是。张公子如此情深，婉儿若要不成全你们，我钱妈妈啊，第一个不答应！”都说戏子无义，婊子无情，这钱妈妈原本还在自喜于先前的五百两银子，这会听到白银一千两，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口死死咬住卖身契，把正欲开口的董小婉的话，全部严严实实地堵了回去。
而原本在座中几个实在看不惯刘文元所为，有些跃跃欲试的大佬，此时也都沉默了。白银千两，已经不是小数目了，心中虽有不甘，可是姑苏张家的财力，大家还是知根底的，除了徐家的人，其他自己这般跳出去想在钱财上一较高下的，恐怕最终多半都是自取其辱罢了。而顾绛和董小婉，一个脸色惨白，一个秀美紧蹙，所谓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遑论是如此巨款。董小婉当红多年，仰慕者无数，钱帛奇珍，自有人送上门来，几年积蓄，倒是拿得出一千两，可终究比不过张家这般士商界的巨擎，若是加价上去，终是有心无力。二人也无计可施起来。
沉默间，刘文元随意地扫了一眼众人，目光在张玉成和董小婉之间逡巡起来，又瞥了一眼一旁的顾绛，仍旧和气地笑着，正欲开口，一个不屑地娇叱声却从席间传来。
“一千两很了不起么，我出两千两！”
众人纷纷大感稀奇，心道今晚果真来得不冤，即便没能与董大家一论古今，可从开始到现在层出不穷的戏码，也让在座的宾客们身临其境了一把。而这过程也是曲折，这眼下眼见着盖棺定论的时候了，竟然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来。而且这声音软绵清丽，听上去更是像个女子，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众眼看去，看到客厅偏远处的一桌上，格格不入的三个人。一个身量不高，唇上淡淡绒须，相貌还算周正，却是个半大的少年，身穿月牙书生服，气度沉稳；一个红唇琼鼻，柳眉凝肤，一手执着酒杯，眼露不屑，虽着男装，在场的都是人精，都看出是个女儿身，想来就是刚刚开口的主了；还有个却是个粉雕玉琢的娃娃，手捧着茶杯，眼却一直瞄着桌子另一边的酒壶，此时正一脸的倦怠。三人中，只有这个小娃娃，在场的倒大半都认识，这不是吴家的那个小魔星吗？
刘文元倒是依然笑着，饶有兴致地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吴诩，他虽然在徐府折了刘邵阳这个棋子，可依然有其他零星几个耳目，依稀知道那天功亏一篑，最后是在这个小娃娃所处的厢房里失的手，但具体情形，却不得而知了。他轻轻拈着自己的胡须，自顾自沉吟起来，仿佛刚刚那句话，驳的不是他的面子一般。
张玉成的养气功夫，相较之下就差远了。他远远的一瞥，差点惊得叫出声来。小小姐怎么会在这里？这这，成何体统啊？又想到刚刚自己的所为，被小小姐都看在了眼里。他知道这位小小姐是是非分明，飒爽大气的性子。这会出头，定是对自己极不满意了。有心解释，可是场合不对，又看到左镡也在小小姐身边，心中一阵烦闷。心想，也罢，事已至此，不如干脆硬挺到底，买下那个丫鬟，回头转送给顾西席，再和小小姐解释一番，此事还有转圜余地；若是被小小姐买下了那个丫鬟，恐怕自己解释的余地都没有了。
虽说如此，他也不敢点明小小姐的身份，斟酌再三，才开口道：“这位兄台，得罪了。玉成作价两千五百两，愿为圆儿姑娘赎身。”说完瞥了一眼目光已经有点呆滞的钱妈妈，犹豫了一下，补充道：“这几位兄台年岁尚幼，恐怕是瞒着家人，偷溜出府。身上银钱，也带不了许多，还是不要逞能了。”他还想再隐晦解释几句，却看到刘文元轻轻抚掌，朝自己望了过来，不由得住了嘴。
这样一来，他原本倒是真心劝解的话，到了小小姐耳中，全然变了味。偏生又被他说中偷溜出家的事实，顿时柳眉竖起，冷笑道：“好，张璞，你好得很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