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忘川有花繁,弦吟心动惊流年。
很多很多年之后,镶玉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想起自己初入玉府的那个清晨。
那时,初秋的晨光就像刚刚出壳的小鸡,跑了一地。镶玉所乘坐的蓝呢官轿,被四名轿夫抬进西边的角门,走了约莫两射的脚程,在马上就要转弯的时候,便齐唰唰地停歇下来,把轿子放下来,静静地退出去了。大概是行到这里,就不准许这些四等奴仆进入了。
镶玉端坐轿中,暗想自己进得园去,到底应该先给虞老太君请安,还是先拜见凤夫人?
按理说,做媳妇的应该先去向自己的婆婆问安,但是,这玉府最德高望重的又是虞老太君。陷入两难状态的镶玉,只知道,自己先去向谁请安,就代表自己投靠了那一派阵营。
她真的应该去投靠力保自己的虞老太君一派吗?
正斟酌纠结着,换了四个衣帽更周全体面的三等小厮,上来重新抬起轿子,再拂花弄柳穿廊涉水,最后停在一处垂花门前,落了轿,继而又是一批小厮,这样轮番上阵,终于来了一群丫鬟仆妇,跟在轿子旁,等轿子尘埃落定,忙赶上来打起轿帘,扶着镶玉下轿。
镶玉初来乍到,小心谨慎为上,并未开口,只是默默地下轿,扶着丫鬟的手,一边打量着整个园子,一边随着这些下人往目的地走去。
玉府后园,芳名“争春园”,是典型的苏州园林,镶玉进了垂花门,园景顿时让她眼前一亮,想起那句话:苏州好,葑水种鸡头,莹润每疑珠十斛,柔香偏乳盈瓯,细剥小庭幽。
中国园林和西方园林有着截然相反的构成,有自己独特的特色,融合了建筑、绘画、园艺、楹联、书法……绚烂夺目的各种综合艺术的花朵,让它处处给人惊艳之感。
镶玉一路看来,觉得争春园最大的特点就是水多。
许多雕梁画栋、游廊厢房都枕着池水,池上鸥鸟群嬉,不触不惊;菡萏成列,若将若迎。让镶玉想到虎丘花雨亭的那对名联,“俯水枕石游鱼出听,临流枕石化蝶忘机。”水多,桥自然也多,真可谓“绿浪东西南北水,红栏三百九十桥。”
短暂的风景欣赏麻痹自己之后,现实的问题又摆在面前。
想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这可比做选择题难得太多,后来,镶玉突然火了,一跺脚,“我懒得想了!干脆谁的安都不去请了!我直接回我的院子,我去睡大觉去!”
吓得四个丫鬟马上冲上来拦住她,“小姐,小姐,这可是关系到你会不会被休的重大问题啊,小姐,你要三思而后行!”
镶玉听她们这样劝,也淡定下来。要真被休了,娘家是肯定投靠不得,自己又没有一技在身,怎么去闯荡江湖?要是被玉府撵了出去,真的只有沦落风尘和青灯古佛两条路可以选!
那样一生都没有出路,还不如眼下在玉府穷尽一切资源,拼杀出一条血路。
“好吧,”镶玉停住步履,“我去请安,我去给虞老太君请安。”
现在凤夫人掌管实权,府上园子里四处都是她的人,自己甫进府就先去给虞老太君请安,这事儿大概用不了半个时辰,凤夫人就会知道了。自己是在和权力最大的主儿作对啊!
可是如果此时先去给凤夫人请安,那简直就是自投罗网,自取灭亡。
而且还会失去虞老太君的支持。虞老太君很可能就会放弃保护自己。玉府的女人何其多,老太君随便选谁做她扳倒凤夫人的棋子都行得通,自己又不见得格外漂亮、格外聪明,凭什么她虞老太君就非选自己做那颗棋子不可?
不能逼自己成为众矢之的,又不能自掘坟墓,镶玉是真的要歇斯底里了。
正脑袋几欲爆炸,倏忽看到那边花木掩映下的抄手游廊里,逶迤走来一群姹紫嫣红的莺莺燕燕,打头的是一位近三十的贵妇,穿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百褶如意月裙,黑亮发丝高挽着如意高寰髻,插着银镀金嵌宝蝴蝶簪,鎏金点翠花篮耳坠在秀丽腮畔摇曳生姿。
有时候看到她们高髻入云,镶玉忍不住想,她们会不会和韩国宫廷妇女一样戴假发呢?
后来转念又想到,古代的男人和女人都是从小到大不剪头发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所以看来她们的浓密青丝和高高发髻都是真的。
“鲍夫人好,给鲍夫人请安。”身后四个丫鬟已经忙不迭地屈膝行礼。
镶玉知道她们是提醒“失忆”的她,便马上滥竽充数,“鲍夫人您愈发年轻漂亮了。”
“可巧了,我刚刚还念叨着你,想你什么时候回府来呢。”鲍夫人倒是亲热,说了几句欢迎话儿,笑容可掬地走上来,就拉住镶玉的手。
在玉府,鲍夫人算是个顶不讨人喜欢的角色,上辈如婆婆虞老太君,平辈如妯娌凤夫人,晚辈如侄媳二少奶奶、三少奶奶,无不对其心怀不忿。
豪门之家看上去似乎并非铁板一块,也会渗入不同阶级,比如小户人家做了填房这种。鲍夫人本来出身就不好,又不肯投靠凤夫人或者虞老太君,只知道承顺玉铳以自保,又禀性愚犟,接人待物乖僻生硬,而出入银钱,一经她手,便克扣异常,婪取财货。经常会闹出尴尬事儿,是玉府的“尴尬人”。
其实,她的尴尬,正是填房的尴尬,她是大老爷玉铳的续弦填房,填房介于原配和小老婆之间,若是小老婆,都不会拿自己太当回事,就算想当回事也会遭人不断弹压;要是原配呢,该享有的权力尊严人家都会不打折扣地给她。惟有填房,不上不下,没有明文规定,只是心知肚明,她对别人和别人对她都很难拿捏分寸,若本人再是个不省事的,很难不弄得尴尬。
不过呢,也千万别小看这位鲍夫人。
她无能是无能,若是在职场上,是数不出任何上得了台盘的业绩,业务不精专,人品在中等偏下到下等偏中之间,人缘儿也是相当的抱歉。但却就能在那个职位上稳稳盘踞,任凭风吹雨打,她自岿然不动。甚至,赶上机缘巧合,她还挺得势,隐隐露出发迹的福相。
首先,在跟人方面她就体现出了道行。无能的人,不能凭本事吃饭,更需要保护伞,更要人罩着。鲍夫人选择死跟的对象,不是虞老太君,也不是凤夫人,而是玉铳。
虽然玉铳在玉府不很得势,但毕竟是长子,一方诸侯,根基尚在,而且玉铳的性格够横蛮,够泼皮,有霸悍之气。在官场上,在部门间,像玉钺和他的四个儿子那样温文、讲理、有底线的男人,如果和可以随时翻脸、一股子流氓气的狭路相逢,占便宜的往往是后者。
从这些角度说,鲍夫人死跟着玉铳,吃不了大亏。反而可以超脱于虞老太君和凤夫人的派系争斗,在旁边作壁上观,逮着良机了,说不定还能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是个顶顶好的选择。
其次,她懂得敛财。一个无能的人,靠才干,自己都没信心;靠头儿,能靠多久没把握;靠朋友亲人,平时为人行事,也有自知之明,情商不高,哪儿有那么好的人缘儿?所以,鲍夫人只有靠傍身的财富,只信任钱。趁能捞的时候捞足,是多数无能者身体力行的准则。
她华丽的衣饰,足见其敛财的功力。
眼下,她对镶玉无比亲热,其实就是觊觎镶玉娘家的丰饶钱财。
话还没说三句,她就开始自表赤忱之心,“镶玉啊,”首先是很亲近地叫她闺名,“这次我就是拼了老命,也要拦住三侄子,不让他休掉你这么一大好的姨太太。”
镶玉知道她肯定另有所图,但听了这话,心下还是一阵暖流涌动。
便半真半假的感激涕零,“那真是多谢鲍夫人大恩大德了!”
“啊,不能说了,我这不是正赶着去给老太君请安吗?”鲍夫人突然想起来,“镶玉,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很自然的邀约。
镶玉点点头,也不想再考虑半天,就随鲍夫人去吧。她知道大家庭规矩多,这就是《礼记》里那句“凡为人子之礼,冬温而夏清,昏定而晨省,在丑夷不争”。
“昏定晨省”,是儒家提倡孝道的内容之一,就是晚间服侍就寝,早上省视问安。是旧时侍奉父母的日常礼节。
提到孝道,镶玉突然想,也许投靠虞老太君是更好的选择。孝为一切道德之本,这就造成了婆婆的绝对强势和媳妇的绝对弱势。想想看,虞家是太平府第一豪门,虞老太君则是一个诗礼簪缨之族的贵夫人,她退居二线,是名门闺秀的修养,还是大智若愚或者厚积薄发?
如是这般,镶玉正和鲍夫人往虞老太君的“福寿阁”赶去,没想到路半,又出了岔子。
那是三少爷院里的二姨太,闺名惜景,性格向来泼辣,这会子在路上见五姨太回来了,登时气不打一处来,刚巧在蓁儿给她行礼时,不小心踩水溅湿了她的镂金雕花绣鞋,于是逮住了机会,岂容放过,连皮切肉打丫鬟、骂主人,大闹起来。
先是指着蓁儿骂道,“你这浪蹄子,臭**,仗着什么人势头,屡次将我欺负。我亦不是好说话的主儿。你敢与我拼一拼?”
蓁儿也不是吃素的,斜睨着眼,忍不住回道,“蓁儿是无心溅湿二姨太的绣鞋,何必这等生气骂人!”
那二姨太一听,好似火上加油,对着蓁儿一口啐道,“我不是你的主儿?你这浪婢敢向我回嘴!非但是骂,还有打呢!”
说着跳将起来,抢过旁边一个粗使婆子手中的一根门栓,如狼似虎抓过蓁儿,没头没脸地乱打,打得蓁儿满地打滚,哭喊连天。镶玉、鲍夫人和其他丫鬟仆妇自然是上来相劝,可二姨太哪里肯依。
镶玉一个劲儿地向二姨太陪不是。那二姨太不但不准情,反责备镶玉道,“你用出这等尖嘴薄舌的丫鬟,平时并不拘管,任她妄为,反代她讨情。将来引诱你做出不端事来,也是不消究问的话!”
这一席话,说得镶玉脸孔涨得通红,也火冒三丈,反击道,“就是丫环失错,溅湿你的绣鞋,也是小事,不放着大喊大叫。我代她陪礼,也就丢开手了。你这嘴内说些什么乱话,让人恶心!原本错在我们这边,现在你为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打我的丫鬟,还辱骂我,我这气可是咽不下去!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耍泼?你要敢再动我的人一根寒毛……”
她话犹未完,二姨太已经冷笑着,把门栓雨点似的继续向蓁儿身上打下来,比先前打得更加凶险。蓁儿哭叫救命,惨状凄厉。
镶玉气得浑身冰冷,再忍耐不住,冲上去,对准了二姨太的脸,“啪”地就是一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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