蓁儿帮镶玉盛了一碗三鲜鹿茸羹。
镶玉一向爱吃鹿肉,以鹿味为第一,而且讲究袁枚所著《随园食单》上就记有吃鹿肉、鹿筋的二法。鹿全身是宝,用鹿制作菜肴,早在唐宋时期就有。
这是从“鹿都”东北辽宁北部的西丰县,不辞千里送过来的鹿茸,极为细嫩,口味鲜美,营养丰富,并具有疗虚劳,益精气之功效,是镶玉的最爱。
“到底有什么事,不用想太多,尽管说。”镶玉慢慢喝下一口鹿茸羹,对蓁儿如是说。
蓁儿这才抬头看了看镶玉,说道,“其实,也就是通房大丫头的事儿,我们院里有一个通房大丫头的编制,我不知道小姐你想让我还是让玥怡、晶琛来做这个通房大丫头。”
明白了。镶玉想,三少奶奶殁了,蓁儿就没了背景后台,现在只能依附于镶玉了。
虽说她吃里扒外,但毕竟是自己的丫鬟,伺候自己这么久。
“我想知道,”镶玉说,“你们为什么这么想当通房大丫头?”
谖草在旁边一边布菜,一边插嘴道,“就是就是。”
“谖草,”镶玉说,“你跟我说说,通房大丫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根据谖草的说法,在古代婚姻制度中,通房大丫头的地位要低于妾。只有办了手续的通房大丫头才能称妾。通房大丫头在性事上和妾差不多,地位却不如妾,但要高于一般的丫头。
妻子是正式的,讲究门当户对,出身名门,极具修养,能跟着男主人出席大场合,管理所有家务事,正妻的孩子,一般都是大少爷,将来要接管家里事物的,从小就比较受重视。
姨太太是妾,地位上不如妻,要被妻管理,出身也没那么讲究,她们的孩子,除非非常有出息,否则都是管管家小买卖,或者给大少爷帮忙。
至于通房大丫头,却是连名分都没有,有些就是主人看哪个丫头漂亮,就占过来了,平常照样还要干活,比一般丫头过的稍微好点而已。有孩子好点,没孩子,老爷一死,分家产的时候根本没份,当然也没人愿意赡养她们,最后往往是直接撵出去完事。
“但通房大丫头这么悲惨,为什么还要当?”镶玉蹙眉。
蓁儿眼白一翻,“我要是当了通房大丫头,自然会使出浑身解数,怀上姑爷的孩子,如果孩子有出息了,母以子贵,我说不定就能成为姨太太、少奶奶,真正翻身做主人!”
镶玉点点头,“很好很强大,而且很有前途。”
说完,又问蓁儿和谖草,“如果不做通房大丫头,你们丫鬟到了要嫁人的时候,出路是什么?拿出去和小厮们配对?”
蓁儿发出一声冷笑,“所以我们必须竞争。小姐,你知道的,我们做丫鬟的,如果超过十八岁,还没有被哪位少爷接收为通房大丫头或者姨太太,那就只能离开府上,拉出去配种,配给那些浑身是土、满身是马粪味的‘小子’当老婆。”
“那也不差啊。”镶玉说。也许那对于从小服侍主子长大、生活条件还算不错的丫鬟们来说,突然生活得那么平民那么草根,有点接受不了,但是也不算太悲惨吧?
“不差?”蓁儿继续冷笑,“小姐你不知道‘配种’是什么意思。那是世界上最最残酷的一件事。丫鬟们到了年纪,被发配出去,是成批成批地拉出去的,说媒提亲这一环节也免了,丫鬟们一队,小厮们一队,背对背站好,然后来个‘向后转’,小厮们拉着对面的丫鬟就走,匹配成功。”
听蓁儿这么说,镶玉倒吸一口冷气——这完全就像是拉着牲口到集市上去配种,是对姑娘们心理和人格的极大侮辱。
谖草插嘴进来,“但如果小姐或者少爷赏脸,亲自帮她找个体面的小厮,倒也是可取的。”
镶玉点点头,看来谖草是巴望着走这条路的。
“蓁儿,那这个鹿鸣苑所有的丫鬟,除了谖草这类,就都是想当通房大丫头的?”镶玉说,“就算没有名额,也是拼死拼活杀出一条血路?”
“可不是,”蓁儿说,“所以,除非是娘家很硬的姨太太、少奶奶,否则很可能被一个丫鬟给拖下水。我看其他姨太太房里的那些个管事大丫头,为了争当通房大丫头,在姑爷去她们房里的时候,每个人都绞尽脑汁去勾引姑爷,卖弄风骚。那些丫鬟们每日的工作,就是勾引主子,告密攻讦,奉承讨好,真是什么坏事都做尽,就为了夺得一个通房大丫头的位置。”
这话听得镶玉背脊一阵冰凉。
看看玉亦铮这个鹿鸣苑,正妻已经殁了,却还有五个妾室,他自己有、他的正妻和妾室也都有数个丫鬟仆妇,总之,在这鹿鸣苑,玉亦铮手下的女人足可以拉出一个加强连来吧?
别提去争当少奶奶了,就是坐稳这个五姨太,看来也绝非易事,镶玉想。首先,玉府里虞老太君、凤夫人、鲍夫人、二少奶奶的势力,必然会影响鹿鸣苑;其次,压在她头顶上的还有四位比她过门早、伺候玉亦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姨太太。
不光有这些,还有一大群的丫鬟们,对姨太太的位置虎视眈眈。
这些丫鬟们可都不是省油的灯。听蓁儿和谖草解释,一般豪门望族的深宅大院里,丫鬟的来源有两种,一种是家生女儿,也就是府上的奴才仆妇生的女儿;另外一种是从外头买进来的姑娘。不管是哪一种丫鬟,进府伺候人的岁数,都是极小的,最多十岁,都是童工。
这些丫鬟们从小就在大宅院的明争暗斗中生活,接触的人多,见过的事复杂,而且看多了各种阴谋诡计,耳濡目染,早就养成了察言观色、游刃有余的本领。
还有一点,这些丫鬟们不光智商和情商高,而且个个都是漂亮、伶俐、讨喜的主儿。因为在丫鬟们要经过精挑细选,才能真正进府伺候人,府上挑选丫鬟的时候,自然是挑那些最漂亮、最能干、最机灵、最听话的丫头,而听话,是最好扮演的形象。
总之,这些丫鬟们个个都很有竞争力。
自己这个五姨太的位置,原来一直都被人觊觎,岌岌可危。
正心情复杂沉重地思考着,玥怡走过来,“小姐,姑爷派了丫鬟过来送东西。”
“让她进来。”镶玉伸手揉了揉太阳穴。
进来的丫鬟,穿着青绸掐牙背心,身后跟着两个仆妇婆子,手里提着用绸布包着的物品。镶玉先招呼晶琛,“去拿三十两银子,给她们三个一人赏十两。”
那丫鬟、仆妇和婆子马上跪在地上磕头。
“早听说五姨太出手阔绰,懂得体恤我们下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多谢五姨太。”丫鬟仆妇们交口称赞,感激着。
“你们辛苦了,这点小钱,不算什么。”镶玉随意地挥挥手。
晶琛把银子赏给了她们,玥怡在旁边问,“姑爷要你们送来什么东西了?”
“对了,都忘了正经事儿,”那丫鬟笑起来,“少爷说,五姨太刚刚是在书房吧,是不是五姨太您房里少了文房四宝之类的书斋用具,所以派我们送一些来。
等丫鬟仆妇们退下,谖草和玥怡把绸布包打开。
送得还真齐全,除了笔、墨、纸、砚这四种主要文具外,还有一些与之配套的其他器具,就像是按照明代屠隆在《文具雅编》中记述的四十多种文房用品,一一送过来似的。
有用于验墨浓淡或理顺笔毫的片状树叶形的笔掭;写字时为防墨沾污手、垫于臂下的拱形竹制品臂搁;花叶形、笔使用后以之濯洗余墨的笔洗;墨研磨中稍事停歇、因磨墨处湿润、以供临时搁墨之用的墨床;漆面上描金花纹、且用螺细镶嵌的、用于贮藏墨锭的墨匣。
其他还有笔筒、笔架、镇纸、水注、砚滴,光是砚匣,就送来了紫擅、乌木、豆瓣摘及漆制者多种类型,印章也分有名号章、闲章等,一应俱全,有寿山石的、青田石的、昌化石的,也有铜、玉、象牙章等。此外还有印色池,置放印泥,玉质,圆润可爱。
“你们谁去一下少爷房里,告诉他,我很喜欢,有劳他费心了。”镶玉随口说道。
然而,房间里的气氛瞬间改变了。
镶玉抬起头,狐疑地望向四个丫鬟,看蓁儿、玥怡和晶琛一脸凝重的表情,猜出了几分。
让谁去说,就是给谁一个接近玉亦铮的机会,有机会就有可能给玉亦铮留下印象,最后说不定凭借这个当上通房大丫头。
就为了这么一点小事,看来也要大大地你争我斗一番。
镶玉决定化干戈为玉帛,干脆挥挥手,“蓁儿、玥怡和晶琛,你们三个人一起去吧,去少爷房里,替我道声谢。”
蓁儿、玥怡和晶琛都满眼掩饰不住的惊讶。
“快去啊,愣着干嘛呢。”镶玉催促。
等她们三人领命去了,镶玉和谖草对视一眼,一齐“哈哈”笑起来。
刚刚笑完,又有丫鬟进门来,说是大姨太派来的,“给五姨太请安。”
镶玉见谖草已经很有默契地去拿赏银,便问那个丫鬟,“大姨太吩咐我有什么事吗?”
那丫鬟说,“我们姨太太让我告知五姨太一声,关于丧葬的事宜。我们姨太太已经吩咐去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择准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开丧送讣闻。这四十九日,单请一百零八众僧人在大厅上拜‘大悲忏’,超度前亡后死鬼魂;另设一坛于少奶奶的院中,是九十九位全真道士,打十九日解冤洗业醮。然后停灵于荷馨园中,灵前另外五十众高僧、五十位高道对坛,按七作好事。”
这丫鬟倒是巧舌如簧,舌灿莲花,可是把镶玉给听糊涂了。这等繁复气派纯属“烧钱”的葬礼,她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谖草看到镶玉满脑子浆糊的不解模样,便代她问那丫鬟,“你只说让我们小姐什么时候做、怎么做、做什么就好了。”
那丫鬟忙说,“具体的时间地点,我也不太清楚,到了时候,我们姨太太自然会来提醒五姨太,请五姨太等我们姨太太的吩咐。”
听了那丫鬟的这句话,谖草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哎呦呦,少奶奶刚刚辞世,尸骨未寒,你们家姨太太就变成新少奶奶了,掌管起我们鹿鸣苑,吩咐起我们姨太太来了!”
“我们姨太太,是得了凤夫人的吩咐,才暂时掌权鹿鸣苑的。”那丫鬟回答得理直气壮。
谖草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当下就顶上去,“你们姨太太是得了凤夫人的吩咐,是凤夫人的人,我们姨太太还是虞老太君的人,得了老太君的吩咐来掌管鹿鸣苑呢!”
镶玉听谖草越说越离谱,马上喝令住她,“谖草,少说几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谖草气煞,“哼”了一声,跺一声脚,扭头就走。
镶玉对那个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丫鬟说,“辛苦你了,还让你白白在这里挨气受,是我管教丫鬟不严,还希望你多多见谅。”
那丫鬟语气还算柔和,“五姨太你赏了我这么多银子,我要是还怪你,那可得遭天打雷劈了。五姨太,那我先去给我们姨太太回话了。”
“好,去吧,辛苦了,替我跟你们姨太太说声,劳她辛苦安排葬事了,我就在院里待命,等她随时来吩咐。”镶玉笑容可掬,把那丫鬟送走。
等那丫鬟走了,谖草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小姐,我们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既可以让大姨太知道我们不是好欺负的,以后忌惮我们三分;又可以让她知道你宽以待人,诸事求个圆顺,宁愿示弱吃亏,也要与世无争。实在是有一箭双雕的绝妙。”
镶玉吃了一惊,“原来你是故意的,”她笑起来,“想不到你还有如此公关头脑。”
正说着,蓁儿、玥怡和晶琛已经进得房来。
“怎么样?”谖草马上笑着迎上去,“我们姑爷挑中了哪位花魁姐姐?”
蓁儿没好气地推了谖草一下,“你才花魁姐姐呢。”
镶玉也忍不住八卦八卦,笑问玥怡,“怎么样了?你们三个谁PK成功?”
“姑爷根本没有正眼瞧过我们!”玥怡的语气很失望,“他在斗蛐蛐儿呢,斗得正开心,我们三个去了,他都没有转身,只是问,‘你们小姐房里还缺了什么’,我们回答说不缺了,他便说,‘那我想到了什么,再送过去’,然后又问了小姐你睡得好不好,吃得香不香,有什么想看的书、想吃的菜、想要的玩意,诸如此类。”
谖草马上恭维起来,“小姐好福气啊,姑爷这么宠爱小姐。”
“算了吧,”镶玉冷笑,“我敢打包票,他对他的其他四位姨太太,还有四个通房大丫头,绝对也都是这种二流子的谄媚态度。”
话音刚落,晶琛来报,“小姐,四姨太来了。”
慕倾来了?镶玉忍不住一阵高兴,忙从椅子上跳下来,稍微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裳,不多时,四姨太的爽朗笑声就先传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