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看向教室门口。
周老师也放下手中的作文本，急急的向教室门口别过脸去。
校长已到了门口，依然喘着粗气，宽阔饱满的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毛汗，对着周老师，一张微胖的脸显出焦急之色。
“校长，怎么了，是还没找到平平吗？”周老师一边担心的问，一边站起身向校长迈着高跟鞋的脚步走过去：“要不，我们发动全校师生帮忙找找？”
校长用手背轻轻抹了抹额上的细汗，道：“哪是平平的事，我还没从你宿舍回去平平就早已到家了，是……”
校长扫视了一眼全班同学，把话咽了下去。
周老师感觉到了校长的不便，满脸疑惑的跟校长走出了教室。
两人没有走远，面向教学楼外绿荫上空星星点点的夜色，站在空荡无人的走廊上。
叶改之透过轩然座位旁的玻璃窗，看见周老师婷婷玉立被夜风掀起长发和衣袂的翩翩身姿，不禁想起了后世刀郎《2002年的第一场雪》里那句歌词“你像一只飞来飞去的蝴蝶，在白雪飘飞的季节里摇曳”，说不出的婉转喜爱，只不过眼前没有白雪，只有人间四月天暮春初夏之交的无尽如水般的夜色罢了。
但当他看见校长对周老师微侧着脸，周老师婷婷玉立的影子又和校长靠得那么近，俨然一对窃窃私语的情侣时，心里又莫名的生起一股幽怨和醋意，还有那么些恨和痛。
叶改之不知道校长在给周老师说着些什么，但从周老师忽然转身走进教室之前漂亮脸蛋上那双明眸除了充满焦急之色外还给了他几许感激，叶改之就猜得出他这么急急的赶来，是给周老师带来了一个有关周老师自己的特别重要急切的消息。
他就是这样一点一点给周老师关心和帮助，让周老师感激，最终把周老师带向另一所中学，在那里走上香消玉殒的不归路的。
周老师返身走回教室，没有再上讲台，只在门口对大家说了声对不起，今晚有急事，这两节晚自习不能上了，让大家自己看书，便急急的转身跟着校长沿着走廊走向初三*一班那边的楼道下楼去了。
叶改之有那么一丝丝要冲出去，阻止周老师跟校长走得那么近的冲动。无论校长带来的是什么消息，无论那消息有多重要急切。就算不阻止，至少，他也应该插在他们中间，不让他们在这样适合犯罪的夜色里单独相处。
他还记得不久之前，在周老师的宿舍，他别有用心的让周老师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时，可以叫他的，校长能做的事，他也能做，即使他不能做，非得叫校长，也要把他带在身边，多一个人总比少一个人好，他至少也可以做些让校长觉得碍手碍脚也碍眼碍心却对周老师绝对有好处的打杂的小事。
然而，周老师竟然忘了，在这么关键的时候忘了。或者，至始至终周老师都只把他当了小孩，根本就不曾把他的话记在心上。
叶改之刚刚站起的身子终于还是坐了回去，他心里有那么些幽怨，因周老师忘记了他的话或者甚至根本就不曾记得他的话而幽怨，但他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却与这幽怨无关。
他只是觉得自己就这样跟上去太突兀，只怕自己非但帮不了周老师，还会让周老师对他如此小小年级就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心眼的异常表现生出反感，以至于因此将在其他晚自己课时于她的宿舍单独辅导他的决定都动摇改变，更加给了校长无限的机会时间和空间，更加促进周老师的命运沿着历史既定的轨迹重蹈覆辙的发展。
更何况，就算自己不去改变周老师的命运，就算周老师的命运一如前世，校长对周老师真正开始下手还得两年之后，而且是在另一所学校。现阶段，校长还只是在一步步用他的伪善欺骗蚕食周老师单纯的心，所以今晚即使周老师和他走出教学楼会单独相处，周老师暂时也不会有实质意义上的危险。
一切还得从长计意。
没有老师的晚自习教室开始自由放纵起来。
有人聊天，有人做别的功课的作业，有人拿了小说看……
叶改之注意到杨曼夹在语文课本中放在课桌下低头看的一本泛黄的纸张劣质的书竟然好些处都只有极少的“啊”、“哦”、“嗯”几个字，字前字尾全都用了一连串的省略号填补空白。
凭借前世阅尽百科全书的经验，再加之杨曼神情专注的白净漂亮的脸庞竟有些微羞怯的红色，一双美目里更是洋溢着担心好奇兴奋和那么几许迷离，叶改之就能知道杨曼看的是在她这个年纪远远不适合的书，更何况她还是个十五岁正值青春发育蠢蠢欲动的小女孩。
只是叶改之前世和杨曼接触太少，不是重生怎么也想不到她看上去那么单纯那么心清如水，却在这时已开始偷偷的看那种从租书店里花五毛钱就能租来看上一周的粗制滥造的盗版黄书了。
这么一来，前世杨曼后来于远嫁大洋彼岸过上富婆生活，又在短暂的幸福之后遭遇除了她自己谁也不知道的变故打击，最终在攀枝花沦为红灯区的坐台小姐就不难理解了。
早在此时的学生时代，她就已经开始为她后来的小姐归宿偷偷摸摸提前做了知识上的探知和积累。
叶改之淡淡一笑，有些心酸，却没有打扰杨曼的正浓的雅兴。
出乎叶改之的意料，大虎和赵阳竟然也没有趁机找他的岔。
大虎和赵阳手里都拿着新买的游戏机，瞪着眼睛鼓着腮帮，手指用力的在游戏机键上飞快的按着，引得旁边一伙跟他们臭味相投的男生伸长脖子围观。
估计两人是在拼码俄罗斯方块。
在叶改之记忆中，那时镇中学只有极少数镇上的有钱人家的孩子才有的那种看上去像后世的宽屏手机大小的游戏机里最受欢迎的游戏就是俄罗斯方块了，那时镇中学的学生似乎也只善长这个。
那时镇上还没有专门的游戏厅，《三国志》要等大概两年之后的九六年才会开始在镇上兴新起的游戏厅里和老虎机一起流行。
至于更晚些年后的网吧，网吧里的传奇魔兽世界劲舞偷菜什么的，对于眼前这些落后郊区镇中学的学生那就是更加遥远得近乎天方夜谈的事了。
“叶改之，能不能把你的脚稍稍拿开一点？”
是过道另一边的班长易水的声音。
胖而结实的易水，还是叶改之记忆中那张圆脸。
叶改之有些不解，顺着易水两片镜片下的一双近视眼睛，叶改之看到了自己放在桌下的纸箱上的“蜡烛”二字。
叶改之记起了，易水是个酷爱书法几乎成瘾的人。上高中之后，他对自己的文化成绩动摇了信心，便改学了艺术专业，只是那时镇中学的艺术专业只有音乐和美术，他颇有自知之明，深感自己先天的公鸭嗓根本不是唱歌的料，便选择了美术，也算免强和他酷爱的书法扯上了点关系。
只是在叶改之看来，易水是连学美术也不适合的。叶改之看过他的第一副习作，画的是一张桌子一只盘子以及盘子里的几片香蕉，那笨拙的线条虽然有曲线有阴影，但叶改之怎么看怎么感觉还不如自己小学前用从泥灶里拣出的木碳在自家石灰斑驳的墙壁上画的小人小马小鸟。
只可惜自己的天赋，在启蒙上学之后被父母和小学老师给彻底的扼杀了。那年那月，落后的乡村，愚昧无知的家长和小学老师，只以为课本才是正业，除此以外的都将是会荒废学业的事情。
叶改之回想起这些，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可怜父母和老师的一番良苦用心，只是他们在扼杀自己的天赋之时，竟没想到即便是这样，他后来的学业也同样荒废一无所成。
然而，事实证明易水的选择却是对的，也许是那时学美术的太少的缘故，他的文化成绩又不错，高中毕业他竟然给高上了一所美术学院，而且因为是定向生，大专三年一完便被分配到定向的那所中学，听说后来还混到了坐上那里的教导主任的交椅的地步。
只是那所中学正是周老师后来制造震惊渝市教育界的血案的中学，易水于坐在教师宿舍自家门前的阳台上轻轻呷一口茶再很美妙的悠然吸上一口烟极有成就感的放眼整个校园的时候，会不会想起曾经在这里的某个宿舍，某间教室，某棵树下经过的那位花一样却很快就香消玉殒的年青女子——中学时教他语文的可亲可爱的周老师？
“叶改之。”
易水抬起头望着叶改之表情忧伤的怪异的脸再次道。
叶改之这才记起易水要临摹自己写在纸箱上的“蜡烛”两个字的事来。
叶改之笑笑，移开了自己遮挡住了字迹部分轮廓的双脚。
并且于此时看到了易水手腕上当时售价大概五十元人民币的SH牌手表，禁不住问了句：“现在几点了？”
易水匆匆向手腕上看了一眼，道：“哎，时间真快，竟然第一节晚自习这么快就过去近一半了，我还没开始好好临摹呢，对了，叶改之，你这纸箱上的字是卖蜡烛的老板帮你写上的吧，真棒，比张子仪老师的字还棒！改天有空你带我一起去拜访下他老人家，向他学习下书法的博大精深，可以不？”
叶改之没有回答。
教室里喧喧嚷嚷，他却出奇清析的听到易水腕上的手表的指针在自己心里嘀嘀答答的走，他怦然的心跟着指针的跳动而跳动，甚至更快更猛烈。
做了那么多，如果不出意外，收获的时候就要到来，他怎么不如此急切的等待那眼前突然一黑紧接着是整个教学楼一片乱哄哄的报怨声叫骂声的惊喜时刻！
前世，就是第一节晚自习上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全镇突然停电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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